心口不一,故作逞强,檀玄却觉得这样的季丛,很可爱。这是他在过去的“小季”身上没有感受到的。
季丛成长到现在的模样,檀玄都能感到他的努力和决心,不论别人是不是觉得这样的脾气很怪,也不论季丛自己是不是讨厌这样的自己,但在檀玄眼里,他一直在变得比过去更丰富,更立体,更饱满。这并非礼貌,也绝无恭维。
季丛讨厌季岳,明知道无理取闹,也要求檀玄和自己一起“讨厌”。檀玄除了说好,好像也没别的选择。
季丛总是对自己说,你看着啊,我马上就超过季岳了,马上就要赶上你了!
意思更进一步,就像在说:
我也还不错的,我会很努力的,你可千万别移开视线啊,牢牢看着我,不许看别人!
这与其说是在提醒檀玄,倒还不如说是为了让自己时刻保持紧张。
檀玄并不喜欢那张贴在公告栏上的排名,把成绩作为法则去衡量所有人,很残酷,而且也把成绩变成了执念。檀玄总想在季丛面前挡掉自己的名字,他不想也成为与对方做比较的对象。
运动会的时候,季丛超过了季岳,因为刹不住步伐,而撞进自己怀里。他看起来那么开心,只要赢这一次,就这样开心。
“你看着吧,在给我点时间,我就可以赢了。我就可以赶上你了。”季丛的话来来回回,无非这些。
檀玄想,不用着急,我会等着你,一直等着你。如果累的话,也不要紧,我会后退,到你身边来。
原本的日子,每一天都是平静的,均匀的,静止的,规规矩矩地被划定在相同大小的方框中,收首尾相接地排列,延续下去,就成为了檀玄的时间。
但季丛来到身边后,平静的时间中被塞进了很多小事情,地铁上下学,相邻课桌间的目光交接,秋雨里,缘廊下,床前,听他的呓语。这些事情微小丰富,不断挤进方框中,然后那框的边缘开始产生裂缝,变形,将要被撑破。
直到寒假的那一天,檀玄在树下替季丛解开缠绕在一起的红绸带,季丛难得听话,闭上眼睛乖乖等着。粗细不一,新旧不一的绸带掩映在他脸上,衬得容色艳丽。
檀玄忍不住轻轻抚摸了一下季丛的脸庞。
其实……不是很想解开。
那天晚上,季丛给他打电话,或许是因为困了,絮絮叨叨扯了一堆事情,最后有点恋恋不舍地说宣告结束对话,结果过了好一阵,两人都还没有挂电话。
“你为什么还不挂?”听这声音,就能想象到电话那边季丛皱眉的样子。
“季丛。”
“干什么?”
“新年快乐。”
“什,什么啊……”季丛结结巴巴了一会,才小声说,“你也快乐。年年都快乐……天天都快乐。”
他听起来很不好意思,说完就“扑通”一下挂上了电话。
檀玄看着面前的桌子,右手慢慢抬起,放在胸口上。心脏有力地跳动着,热力滚烫,甚至有些疼痛,像是被一个细线缠绕着拉出去,那只手轻轻一扯,他就动弹不得。
山巅的人从高处走下,静观着海边的浪花,然后涉水步入。僧衣被浸湿,不断变暗,变得沉重,在水中载浮载沉。等衣衫全部湿透的时候,檀玄,你待如何?
又过了十天,傍晚,暮色四合,檀玄像往常那样,登上钟楼,扶住沉重的木杵,开始打起晚钟。
一记,两记。
第三下的时候,木杵上方的绑带忽然崩断,轰然坠落,檀玄下意识伸手托了一托,木杵将他手震开,重重坠落在地上。古旧的巨钟发出嗡然鸣响,声波远远传开去,山林震荡,群鸟惊起。
湛光领着一帮人慌慌张张跑到钟楼下,冲上面喊道:“师叔,没事吧!”他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这声音太吓人了。
“我没事。”檀玄慢慢走下来,“钟杵,落下来了。”
“我早就说,要把那个带子换成铁链!”湛光满脸懊丧,“师叔没受伤吧?我明天就找人来修。”
檀玄摇摇头:“你去告诉师父,看师父的意思。”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绕开众人,自己去了禅堂。
推开门进去,檀玄在蒲团上跪下来。
一灯如豆。屋里静悄悄,入水夜色从窗户里漫进来,只有蒲团前的一小块被照亮着。
他摊开掌心,轻轻覆在火苗上,拨弄了几下,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檀玄垂眼看着灼烧着的火苗,艰难道:“我……不能。”
他收回手,闭上眼睛,入定一般跪着,背脊挺直,就像座塑像那样沉默。额头上慢慢聚起汗水,聚成一滴滴,往下流淌,显示着他其实并非那么冷静。
五百罗汉,环绕周身。二百五十戒,字字清晰,它们布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网,将他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