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相公,这世间清浊自甚,神灵明鉴。府上如今都已经睡下了,此事有我这个福威总镖头、绿林南盟主来作证,难道还嫌不够吗?”
田归农又一次哈哈大笑。站在他面前的若是寻常人,早就被这种大局在握的豪气所惊吓。
“长夜漫漫,波澜四起,贵镖局上下还能安然长卧着实让人佩服。可依我看来,贵府也不是人人都能睡着的。”
田归农伸出手连拍两声,门外忽然闯进一个黑面虬髯的恶汉,正是陶子安方才遍寻不到的父亲陶百岁。
形若响马的陶百岁蒲扇般的手掌擒拿着一个单薄人形,三两下就从门口推搡到了福威镖局的大堂之中,那人身上带伤、靴子也掉落了一只,倔犟地不肯上前。
林震南猛地睁大双眼,看向面前这个衣衫褴褛的身影,双手不受控制地紧紧抓住了太师椅扶手,身体踉跄着站起又复坐下,如此反复几次,显然难以接受。
他的双唇紧绷成一条线,却在对撞上那人的视线后再也不受控制地颤抖说道。
“吾儿,你怎么在这里……”
…………
这座大殿太过旷阔,以至于满屋高烧红烛、遍点银灯都无法照亮,于是乎每一根柱子的背后,都潜藏着弄到化不开的影子。
殿中满地都由广东高要县上好白石铺就,主座上摆着一架交椅,大到可以并排坐下四五个人。
可此时的帷幕遮挡背后,分明只端坐着一个庞大的身躯,就不剩下丝毫空隙了。
耿精忠深吸了一口气,面前的身影与他单薄记忆中不同,也与他之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不相同,如今甚至没有了作为人的基本模样。
他看得清清楚楚,此时躲在帷幕后的,只是一个遍身肥肉、肢体重叠的怪物,薄析的皮肤早就绷不住沉重的脂肪,充盈到了极限就化成皱纹与凸起,皮肤上也充斥着肉眼可见斑斑的黑灰色。
耿继茂微弱地喘着气,光是推动肥肉让胸腔收缩就是巨大的负担。四肢更是早已溃退败阵,像是身体多余的累赘般嵌套在肥肉里,手脚与身体相比纤细微渺到不像话,很偶尔才可笑地,因为神经抽搐而抖动一下。
一张脸艰难地从原本是脖颈的位置探出来,满脸都是肉褶,光滑细腻得不像个久经战阵、风吹日晒过的中年武将。他的头发只像一簇杂草,倔犟地生长在庞大的山岩之上,也成为了一处无关紧要的点缀。
耿精忠不需要掀开帷幕,也猜到那簇“杂草”上,一定仔仔细细地绑着一根金钱鼠尾辫。
“父王,我来了。”
帷幕后面飘出一阵拉风箱般地哮喘,每次用力呼吸时都会凭空生出风声,使得四周的灯烛焰火都朝向同一个方向,屋里的黑影也开始飘忽不定。
“我没让你出来……”
耿继茂用了几次调息,才说出这么一句完整的话。耿精忠完全听不出父亲话语里是怒斥、嘲讽,或者单单是在表示疑问。
“可我已经来了。”
耿精忠继续说道,显得一切都理所当然。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一阵,大殿外听不见鸡鸣狗吠,漫漫长夜也没有来到尽头的意思。
“父王,清廷如此咄咄逼人,你为何还要处处退让?”
耿精忠就地盘坐,就像个闹脾气不肯走的孩子。
帷幕后哮喘声如拉风箱,良久才回答道。
“吾儿……此亦迫不得已而为之……”
“迫不得已?我们耿家从辽东征战到粤闽,如今单单一个不得已就可为借口?”
耿精忠冷冷说道,“若是这般,祖父死时或是辽东一矿徒、或是毛帅一小卒、又或是登州一贼寇,安能有靖南王之位?”
耿继茂沉默了片刻,喘息声忽然增大了几分,冷冽的气息在他胸腔中回旋徘徊,终于发出了瓮然的说话声。
“为父岂能不知!!!”
怒吼声从他胸口发出,层层回荡越来越响,金戈铁马之气溢于言表,让耿精忠都不禁侧目。
“你祖父坐逃人自经死,孤在军中代领众将,请袭爵而睿亲王持不可。为此的是父王我,戎马南下连定广东诸多郡县,杀得沿途人头滚滚,就连尚可喜都惊骇欲绝。”
“唯有这样,孤才能在顺治八年继嗣为王,免得沦入孔有德那样身死藩灭的下场!这里面有多苦多难,父王我比你清楚的多!我为了耿藩所做的一切,比你想象的要多!”
耿精忠忍不住后退了两步,看向帷幕后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忌惮。
“父王……所言甚是……”
但耿精忠又想起了江闻说的话,胸中的胆气又滋长了几分。
“可是他们要的,是孩儿的命啊!您连我的命都放人不顾了吗!”
王殿中旷阔无依,声浪叠叠滚滚、绕梁不绝,两人说话残留的声浪瞬时间厮杀在了一起,化为嗡嗡作响的回荡声,直到共同归入寂静。
“世子无需担心,王爷早有打算。”
耿精忠猛然回头,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