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公博美是不明白房间里诡异气氛的来由的。它只会吐着舌头跑进来,恰恰地叫着,转眼就在陌生的房间里毫无顾忌地跑了一圈。短细的小腿转向极快,先后经过大众脸的皮鞋、地毯上男人的头、牙齿糖果罐的下方,在靠近那只白色的苏俄猎狼犬之后又陡然转向,然后跃上了女孩子的轮椅,在她膝头的毛毯上奋力跳脚。
这只博美过于活跃,但极为聪明。这个房间里的人类都与它素未谋面,它却能轻车熟路地找到那个有可能豢养它的人。女孩的注意力全被博美吸引过去,差点就没有注意到门完全开启后走进来的男人。他看起来四五十岁模样,若是没了那件黑色皮衣,大概很容易湮没在人流中。
而地毯上的俘虏却感到莫名的不安,一种虫豸会觉察大雨将至,把自己的安身之处冲刷殆尽的不安。
“放学了?今天过得好不好?”男人蹲在女孩的轮椅旁说。当然,这些用他们的母语拉的家常,地毯上的俘虏自然是听不懂。他只隐隐感觉这个男人大概是女孩的父亲。
女孩没有答应,两只手把小博美抬起来。吊灯的光芒从后背照着博美的金毛,边缘变成白色。
她看着小博美的眼睛:“小狗蒲公英。”
小博美回以几声尖利开心的汪汪。这时候,大众脸男人走上前去,低声和女孩的父亲说了些什么。老父亲眉头一锁,突然站起来大步走向俘虏身边,蹲下来扯出手帕就掰开看他的嘴,还把手指头伸进去探了一下那个肉洞。而后,他抽出来手指在俘虏衣服上抹抹,冲向那个装满牙齿的罐子,打开来,摇了半天之后终于又捡出来了那颗带着血肉的后槽牙。
地板上的俘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难道说是这名父亲对自己女儿的残酷行径早有所闻,想要把自己还新鲜的落齿抢救下来,好恢复他一口好牙吗?
女孩还在把小狗在手上颠来倒去,老父亲看着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女儿,老脸又是一垮。不过没几秒钟,他又恢复了刚进门的表情,看着地板上的男人,开始用日语说话:
“我之前不是说过,牙齿要消过毒才能放进这个罐子吗?”
父亲扯出来的手帕,被大众脸塞回了俘虏嘴里,探进牙龈上空荡荡的洞。
女孩高举小狗的动作一停,转过头看着地板上的俘虏,从他的瞳仁里寻找爸爸的身影。很快,她也用日语说:
“人的牙齿放进去要消毒,狗的也需要吗?对不起,我不知道。”
“那是当然。还有,爸爸不是说好了买一只狗送你吗?我们约好只养一只狗,是不是?你不能抢了我的狗,又再养两只小狗嘛。最多只能养一只,原来的狗也得还给爸爸。”
“爸爸的狗不喜欢爸爸。”
“怎么会呢?来,查理,到爸爸这儿来。”
父亲对着猎狼犬拍了拍手,优雅的猎狗不为所动。
“它不叫查理,它叫Viy。”女孩否认,“Viy,趴下。”
白色的猎狼犬顺从地跪伏在轮椅下方。
“哎……”父亲在皮衣上搓了搓手,“好吧,不提这个。我们说说你要留下哪只狗吧?小的,大的?”分别说到他们俩时,父亲分别用下巴颏指指女孩手里的博美,以及侧躺在地上的俘虏。
脑子天生不灵光的俘虏,这才发觉自己在他们的语境中属于狗那一派。用着流利的日语对话的父女俩明显就是说给自己听的,却不需要征求这只狗的意见。世上的宠物们或许就能听懂人的语言,但固然是无权向人类提出意见的。
比如当下他就无法左右女孩的意志。她显然在油光水滑的蒲公英松软小博美和烫坏了头断了脚还少了一颗后槽牙的垃圾男之间举棋不定。从她对Viy的喜爱,可以见得女孩偏喜大型犬,而自己的优势也就只有体型更大了。
居然沦落到和狗比谁能更讨人欢心的下场,而且自己还不一定比得过狗。在和狗的人气大战里输掉的结果会是什么呢?烂大街综艺里那样,脚下的盖板突然打开,落在五颜六色的海洋球里吗?
俘虏身上微微发抖。如果自己身下的地毯被抽走,地板又突然打开的话,他肯定不会摔进泡沫塑料或者海洋球中。他捕捉到了一丝阴湿的气味,从禁闭的窗户缝隙里钻入。那味道来自垃圾,来自体液,来自针筒,来自用过的避孕套,来自烂尾楼裸露的钢筋和水泥。如果落下去,就会落在这些恐怖的气味里。
不能输,不想被放弃——求胜欲和求生欲在此刻等价了。然而在这漫长的几秒钟里,他到底没法洗心革面再做任何准备。
命只系在女孩的指尖,只等待蜘蛛丝是否会缠上自己的手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