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夜雪,冰寒彻骨,月已倾西。
朱夫人母女二人不见踪影,一路上无人拦阻,喻俏自称得了郎主首肯,坐着颠颠晃晃的肩舆,回到了趾宫角落里诸葛成瑾清修所居的偏苑。
临苑前下舆,女婢们掀开帷幕,喻俏被迎面冷风呛出一阵痛嗽。分明在梦中,她背后拜朱夫人所赐的伤处,却一阵一阵向四肢百骸蔓延出麻木——强行带这许多人入梦,太过消耗心力,她从蒲阳身上盘剥的那点儿巫力,大约支撑不了多久了。
喻俏起身,忽觉天旋地转,周围的女婢们惊慌失措,齐齐涌上来扶。
亏得女婢们连托带抱,才将这病美人请进房门,偏她软倒在塌前时,还不忘交待着:“快去请陆……请诸葛成玉过来……”
女婢们贴身侍奉她时日已久,早知兄妹二人有些悖逆伦常的暧昧,却是头回见女郎这样明目张胆。此刻个个垂头缩手,更无一个敢听她使唤挪动半步。
喻俏自出娘胎便康健灵巧赛过猕猴,哪里尝过病躯柔弱的苦楚。此刻是龙游浅水、鱼困涸辙,计穷策尽,急得她半真半假滚落两行热泪。
忽闻苑门处传来响动,而后匆匆一阵脚步。众人看去,寝居门口帷幕微掀,大步走进一个俊美无俦积月盈衣的郎君,不是陆雪名是谁?
喻俏身躯麻痹、意识昏沉,只能模糊瞧见来人的轮廓,她口中不言,哭倒更凶,眼中珠泪扑簌簌滴落不歇。
片刻后,一众女婢都被陆雪名遣出房去,香闺玲珑,灯火渐渐熄尽。
“妹妹……”陆雪名一面轻声唤她,一面屈起长腿,小心挨着床沿矮塌坐下。月光从琉璃窗镂里照进,他掖住被角的指尖,犹残着山林雪地里碧竹青松的冷香。
“谁是你妹妹!”喻俏抽噎着寒声抱怨,她嘴上不怂,其实满眼泛花,已是晕得冷汗直流。她坐起身,伸手抱住这便宜儿子落在锦被上的手臂,无端涌起悬心落定的错觉。
眼前只是梦境,哪有什么哥哥妹妹?她说得半点不错,陆雪名无言以对,只好默然。一室里,只听得屋外雪落檐头的轻响。
暗夜幽幽,撒完冤枉气的喻俏忽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眼下她行动不便,绝不能开罪了陆雪名。她放软了态度,歪在他肩头,哑着嗓子勉力开口攀谈,“陆道友,你怎么知道要过来看我?”
陆雪名的声音波澜不惊、清冷如旧,道:“你负伤在身,在静室过夜自然不妥。”他说完,欲盖弥彰地又接一句,“阁下受某拖累,才陷此局中,某出力护卫,乃分内之责。”
原来是巴巴地一路追随着,还别别扭扭称什么“阁下”,不如直接叫“娘”亲切些。喻俏忍不住想笑,却扯出一阵苦嗽,她伏身在床,咳得浑身震颤,恰似骤雨冲败娇菡萏般花枝乱抖。
陆雪名伸手轻拍她背,一时舌头都打结,“喻娘子,你当喝些热茶汤……”
喻俏顾不得这怪里怪气的称呼,伸手一把扯住起身欲走的陆雪名。她枯瘦细腕险些挣得脱力,心恨陆雪名分不清轻重缓急,嘴上却不能抱怨,只能细声哀求:“你别走……咳咳……我不喝什么茶汤……你,你一刻不能远着我……”
陆雪名重新坐回塌边,觉察出她异状,神色阴郁,压低声反问她:“喻娘子,有什么顾虑?”他的脑中不受控制地开始猜忌,难道静室一出,并非她计划之中?难道那假“郎主”是敌非友,戕害于她?
喻俏见陆雪名还肯听自己使唤,心中立时有了决断——此梦之中她不能重蹈覆辙,一无所知地任人宰割,否则这次身死,恐怕不止是以失去巫力为代价了。
何况她入梦前身有伤缺,没有什么顺其自然的耐心,也没命空耗,去等朱夫人、葛小娘子慢慢走完梦境揭露真相。
“有人要杀我,哥哥,有人要杀我……”喻俏歪在陆雪名怀中,强抑着喉间血腥味,拼尽余力给他暗示。她的手急切攥紧了陆雪名淡青色前襟,两人虚虚相拥,依稀是入梦前的姿态。
陆雪名不自知地搂紧怀中人的细腰,他眉目间杀气激荡,声音冷似寒霜,追问着,“谁要杀你?”
怀中人却无回应,似是早已脱力昏厥过去了。独留陆雪名僵坐原处,被梦与现实搅碎了理智,他一遍一遍确认怀中人微弱的呼吸,确认她攥紧自己前襟的手指是残留的指令……
喻俏的意识还在,只是不能行动,她心里比陆雪名更焦灼,陆雪名每一丝动作都令她提心吊胆——她若没有猜错,朱夫人母女为压住春药一案,更兼保全诸葛朗的声名,必叫淫烝生父的诸葛成瑾活不过这一二日……
陆雪名守了一刻,忽觉喻俏半身露在锦被外受寒,实在不妥。略作思量,他起身将怀中人圈进被衾里,而后自己也跟着翻上床去,把包裹得蚕蛹似的娇娇儿拥在怀中。
长夜安宁,在一息一瞬里,渐渐松懈着人的意志。
喻俏在心里磕头祈求女娲大神庇佑——这个陆雪名,选这么个舒坦姿势,可千万别睡过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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