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霜仍然是兔子的生长期,一天一个样。临近人间新年时,人形已近十岁孩童。
也该到了多接触人类的时候。影开始散播关于岚山山神的流言,又敦促他学着给人类豢养的家畜赐福,帮扶一把柴比人重险些滑下峭壁的樵夫,再替家有参军幼子上山祈福的老妇人治好哭瞎的眼睛。
影帮他遁形,念叨着,等有了山神庙,神像巍峨,他就不必担心自己会显形于人前。
白霜还不太明白为何不能显露身形,只是呆呆应着,遵她教诲,照顾百姓,像个家境贫寒三岁煮饭五岁劈柴的童工。
影带他下山去镇上游玩的那天,恰逢私塾休年假。一大群人类幼崽如同出笼小鸟一样,呼啦啦飞出来,冲向自由的天空。
乍一见到这样多与自己人形相似的幼崽,白霜红眼睛都亮了,兔耳朵也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幼兔耳软骨还没长好,两只毛耳朵潦草地一立一趴,东倒西歪地晃来晃去。
然而影似乎不懂他的向往之心。她一手拽住他的后领,免得他从屋顶上掉下去,一手拢紧自己单薄的衣裙虽然有法术加持不怕冷,但仙气飘飘的裙子还是灌风还在见缝插针进行预备山神教育。
人类很有意思,生命短暂,但会用教育的方式延续薪火。
你看私塾,有很多人类幼崽,以后他们也会生老病死,然后又往复。
但人类很贪心的,幼崽以后也可能面目可憎。勿要满足他们太多的要求,勿要给予不能承受的信任。
罢了,去玩吧。
白霜有了人类朋友。
他们以为他是无书可读的可怜小孩(话都说不顺,还住在岚山脚下那么偏远的地方),热情地带他一起堆雪人打雪仗,互相展示压祟用的厌胜钱,还有富庶人家小孩慷慨与他同读写了字的丝帛。
他混在人类幼崽堆里,小心地维持着人形,第一次吃到甘甜的饴糖,第一次识得除了『影』之外的篆字。
好快乐。他想。庇护这些人类,一无所求也是愿意的。
他也有了第一次供奉。
年后陆续有小镇居民到岚山上来,燃起香火,祈福还愿,念诵新年。
影说,待他脱离幼年期,偶尔现形也无妨,正好让人类参考外貌塑神像。只要记得用言灵术就好。
但他后来才意识到,原来人类和精怪存在这样大的差距。
才过了个年,他的人形已经像是有十三四岁,宛如新生的竹子一夜抽三节。之前的衣衫短了,没关系,他又不怕冷;鞋子也不合脚了,无碍的,大不了不穿了就是。
影不知道又去哪里行侠仗义救死扶伤了,他独自欢快飞奔下山。私塾的年假即将结束,他要去和朋友们会面,最后一起玩。
但是,朋友,会指着他叫喊妖怪、朝他猛掷压祟的铜钱、惊恐万分地连滚带爬逃跑吗?
污蔑他吃人的话语好像更清晰了或许是兔耳朵又冒出来了。他们在骂他是妖怪或许也不算辱骂,他确实不是人。
他不记得自己哭了没有,只是镇定回想,影百般叮嘱过的话。
要用言灵术的。人类很贪心的。
精怪肉身远远强过普通人类,更何况对方只是幼崽。他如弩箭离弦,眨眼间便扑住前面那个人类幼崽的后背,将他死死压进茫茫大地里。
白发飞扬如纷纷雪,血眸殷赤至灼灼红。
后面跑得慢些的那个人类幼崽跌坐在地上,惊骇地望着这边,吓尿了裤子,湿融了屁股底下好一大片雪地。
白霜缓缓直起身,也不理会被风胡乱吹到脸上的长发,红眸直勾勾的,只剩要用言灵术一个念头。右手钳住身下人类的后颈,逼他转过涕泗横流的脸来,免得他在雪里闷死。
你们谁也,无法告知旁人,我的存在。
他冷静宣判足以逼疯他们的结局,被发跣足的模样足够称得上大人口中骇哭小孩的梦魇。
风雪砭砸在充血的兔耳上,令他头脑清醒。
声线亦是平直冰冷的,宛如天寒地冻朔风怒吼也吹不落的霜。
却还要给予残留的温柔似的,轻轻安慰道,我不会吃人的。
后头那个吓出哭嗝的孩童却哭得更厉害了。
不要回来了。
白霜立在原地,看着十几日前还一起玩耍的朋友,如今踉跄着屁滚尿流,又小声补了句。
他做得足够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