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动弹得愈发厉害,锁链发出阵阵声响,鲜血从已经凝结的血痂中涌出,但他浑然不觉,状若疯癫:“当年孟家老头认罪是为了保住孟舒,但是你要和他纠缠,三殿下就不能放过他。”
旁边的侍卫上前去堵他的嘴,他梗着脖子拼死挣扎,歇斯底里地嘶叫:“若不是你,若不是你他也不会遭难!沈淮,害他死的人是你!”
室内阴暗,火光摇曳,照得这人愈发像地狱中爬出的恶鬼。背光处,沈淮的脸上看不清神色,他突然上前几步,猛地掐住了对方的喉咙,手背上绷起青筋。
这人被迫仰起下巴,嘴角源源不断地溢血,犹自瞪着眼发笑,仿佛他才是那个胜利者。
沈淮手下施力,浑身紧绷到隐隐发抖,死死盯着这个苟延残喘的疯子,漆黑的眼中是压不住的怒火,气势从未有过地狠厉。
我脑中拧成了一团乱麻,气血上涌,恨不得替沈淮将这人的喉咙扼断,又想飞入沈淮的耳里,把那几句颠倒是非的疯话扯出来,彻底抹消。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不住地打颤:“阿淮,你不要听他的,你没害过我,是你救了我。”
沈淮最终松开手,冷眼看着那人挂在锁链上嗬嗬喘息,又从侍卫手中接过布,将手上沾的血擦干净。
“不必审了。”沈淮转身离开,漠然说道,“别让他死得太快。”
沈淮独自离开审讯的屋子,走入山寺庭院的雨雾中。
山中阴雨未歇,春寒料峭,细密寒凉的水滴凝在他深黑的发上与衣上。他无声前行,脚步放得缓慢,身影在冷调的白墙青藤间显得愈发萧索。
庭院中的香炉早已冷寂,闻不到半分檀香。一旁的石壁上刻着莲花与佛陀,佛陀双手合十,在莲台上慈眉善目地垂眸,仿佛不曾看见此间的火与血、恨与悲。
沈淮默默望着,迟滞地眨了一下眼睛,雨水便从眼睫上抖落,消融在湿润的空气里。
他走到自己歇息的房间,抬脚迈入门槛,伸手扶了一下门框,下个瞬间,毫无预兆地,重重倒在了地上。
我在他身后怔住,刹那间,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寒冰都向我崩来。
有几人急急地穿过我,将沈淮扶到了床上。其中有懂得医术的,探查一番后解释道,沈淮一度思虑过多,今日受了伤又气急攻心,此时松懈下来就晕了过去,并无大碍。
我逐字逐句听得如架火上,五内俱焚,直到被最末一句稍稍救回。
我缓缓叹出一口气,伏低身子,抵在床边看他,只觉得心口仍旧疼得厉害。
沈淮像是睡着了,比平日里睡得更沉,苍白的脸显出些许疲惫,完全没有方才的戾气了,这样安稳地躺着,倒叫我看出几分多年以前的乖顺。
沈淮不是什么钢筋铁骨,也会生病,也会倒下。
小时候他总是嫌药太苦,皱着脸把碗推远,御膳房的糕点都不好使,我专程去街上买糖葫芦给他。
长大后沈淮就很少生病了,却在我死前那年得过两回风寒。头一回喝了两碗药就好了,让我很是羡慕,第二回却拖拖拉拉的,始终不见好,发了几天的热。
他怕把病气过给我,又不肯一个人呆着,就站在屋外隔着窗户同我讲话,讲得嗓子都哑了,我哭笑不得,又是哄又是骂地把他撵走,不让他在那里吹风。
我最是知道,一个人心中太过痛苦,就会返到身上来。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侍卫点了灯,守在房门口。我在原地不动,一刻也不肯离开他。
深夜寂静清幽,偶尔能听见远处山中古怪的鸟鸣。
这一夜太长,我好像又死了一遭。我望着床边的烛台,觉得自己像那根流着泪的烛芯,沈淮再不醒,我就要烧尽了。
在这佛寺之中,倘若我为他魂飞魄散,不知道能不能为他多修一点福分。
蜡烛还剩一截的时候,沈淮终于有了动静。他皱起眉,呼吸一下比一下深重,终于霍然睁眼,从床上挣扎着起身。
他双眼茫然,黑发凌乱地披散在脸侧,喃喃道:“小舒,我怎么找不到你……”
他终于梦到我了,但似乎是个噩梦。
守在门口的侍卫听到声响,走了过来。沈淮闭上眼,定了定神,向来人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他起身披衣,独自走了出去,在昏暗的山寺中踽踽独行,只有我跟在身旁。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但空气依旧潮湿,石板上的青苔泛着水渍。天光渐亮,周遭景物从晦暗中显出形状,也许不久后就会看到日出。
沈淮停下脚步,只身站在檐下,抬头看屋檐框出的一方清淡天空,眼中隐约有光,神情无波无澜。
他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小舒,我该做的事,都做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