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涌气蒸。
冬日的浴室中总是白蒙蒙的模糊一片,快速眨眼,从蓬蓬头中如瀑布飞落的热水在肉色的肌纹上迸跳,偶尔裂裂炸入睫毛溅射瞳孔,红血丝如墨遇宣纸般攀爬晕开,水雾弥漫,视网膜似乎都被晶莹透亮水珠挂壁,物之成像几度折射后变幻得难以分辨,高中物理课堂,夏谨仪突然想起在没有关临伴于身侧画下的透镜图,教室两人一组毗邻共学,只有他严抗师言,顽固地单人单桌据守课室角落,这些偏执似乎粘附着他的青春期,如因残破而压积箱底的手枪,实则早已在他体内屡屡穿孔,回忆稍纵即逝,他再次眨眼。
粘附着岁月痕迹的灰墙与天花板,廉价瓷砖,瓶口堆积了坠物的沐浴液,开出缝隙的高窗,在明亮得尘埃逶迤之痕都簌簌驰骋的白亮日光下,一层一层叠沓出虚影,光晕也顽固,总要令人眩目至视物不清,身前的关临都变得朦胧,夏谨仪想,朦胧许多时候似乎潜藏着迷幻之意,看不清、看不透、看不彻底,而人类往往依赖视觉,眼球仿佛与大脑之间有着直通列车,入目便反应,在大片的混沌中顽固地自认清明,于是实际迷乱不堪,夏谨仪想,那我不看了,闭上眼,仍有似泼浅薄光感在眼皮上飘摇,但他看不见了,其余感官开始从善如流地彰显存在,这似乎是一种司空见惯的结构,看不见才能看见,看见了却看不见。
热水器嗡嗡嘶鸣,水声哗哗啦啦,街上行人嘈杂如蝇,风呼呼地睡着,地球哐哐转身,太阳因聚裂而暴鸣。关临在笑,像平日那般,对上他便会软侬的弧度,浅红色的笑声,滋长着宿根天人菊,红得新艳,红得痴妄,如恒久是初破之身,足以碾得他心中的核桃壳羞怯,嘎吱作响着崩碎。
关临也顽固,说要帮他洗净那物,他说好,声音似乎轻得被水淹没,只余缱绻涟漪,他霎时惊蹙,如春日蛰起之虫,恐对方未听入耳,便索性静止不动,任由对方硬是握住他粗根上的毛发捋直,匀速的水波都亦趋亦步地流淌成他粗根上的筋脉纹路,那低沉的笑声绕着他盘旋,如辐动的蚕丝,一圈一圈地循着他的粗根编织,又摇曳着抚上他的胸腹,巨鲸般来回缓缓摆尾梭巡。
你也给我洗,关临又清朗地道,如同说鲸鱼需要喷水,言辞灼灼似金科玉律,然而,祈使句传入他耳中更像小狗的翻滚娇求。关临说着便握上他的手,牵引着放到上身的两团绵软嫩肉,那恣意潇洒的硬粒自发卡入他的指缝,仿佛原始篝火旁高歌虎啸的欢庆舞动,他握住,五指恍若藤蔓,像平日关临盘曲于他那般,纠葛着关临在他手下颤颤惊惊抑或兴高采烈的体肉,顺水流下沿,逆水流溯回,平坦的、挺拔的、翘立的、幽深的,被他一一拓开,巨细靡遗,无所遁形。
他依旧闭着眼,侧耳谛听,是关临麋集的鼻音,燠热喷洒在他的颈肩。他心中勾勒着关临潮红的双颊,看不见时,便愈发渴望看见,然而若是看见,便又会过于凝视眼前一处。他想,他们都在模仿,如法炮制,人与人一旦紧密贴合,便容易相互变成在固定瓶状中生长出的作物,关临成了他的形状,他也被驯化作关临的体温,汹涌的爱意让他们太过妥帖,罢了,我爱你啊,这般顽固地反复腾挪边界直至糊涂,又成了朦胧,于是他们某些构成会像对方——自己的负片。
“飞机!”关临突然道,“你听到吗?”
他听到自己喉结滚滑的震响,听到自己肩膀的皮肤反馈着关临下巴的温度,听到自己的声襞翕动,“艾米斯?”《黄狗》里面有一句:远处飞机在天空划过的尾迹像炽热游动的精子,射出去使天空变得更加绚丽多彩。关临很喜欢这个比喻。文字许多时便是如此诡谲巫言,你说那是飞机,他说那是精子,谁对谁错?可以区分吗?或许可以,毕竟世间不乏规矩约束,总有称之为“好”与“对”的一方,这般一想,立下规矩之人着实惹人艳羡,当初是谁拥有了这般撼天动地的资格,如今又如何延续这资质,主宰着万千群蚁呢。
他猜对了,关临全身颤抖,肩膀耸动,下巴挂在他肩膀,抱着他捧腹大笑,暖黄色的笑声,像游荡着哄乱了水波的彩绦,逗猫般凶悍地甩动。
夏谨仪你真懂我,关临言笑晏晏,湿哒哒的手摸上了他的眼,方才徐徐煽动的光线彻底被遮掩,关临问,你怎么闭着眼,困了嘛?
他也笑了,眼睛弯弯地睁开,重获光明般兴味盎然地对较心中的关临与眼中的关临,总是不太相似的,他想,皮囊与灵魂也许总要模糊才能归一。
没事,他突然满心饕足,俯首吻住关临,喃喃道,爱,爱你,临临。
赋予关临的那些纷乱而叫不出名字的情感,他决定都简略囊括为爱字,无法规定世人,但理应能定义自身——人总得知道自己是谁,世界如摩天轮般惯性运行,芸芸众生,木马盘旋,夏谨仪想,他们总归能寻一处绿荫,爬虫般单纯蠢笨地牵手对望,如沉入睡河亘古不灭的拼凑物件,然后缓缓关上喷洒的蓬蓬头。
蒸汽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