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初中地理课本上看到这个词的:马里亚纳海沟。以后,每当我想起这个地球上最深而黑暗的地方,海底大陆中最深刻的裂缝,咸水涌入的没有尽头的世界,我的鼻腔里就充满了颤栗的寒意。我要抱紧自己的双臂才能抵御那一阵突然袭来的阴冷。因为,没有一条裂缝会比它更深了。
这种感觉,源自很早以前,我独自一人活在潮湿的的房间里。母亲上班去了。我没有父亲。
母亲在一家潮汕人开的粤菜店端盘子。从我出生开始,到我念初中,她一直是一个普通的服务员,和我住在一套免费的员工宿舍里。
母亲上班的时候,我就在两层的铁架床爬上爬下,自己和自己玩。年幼的时候,我常常等待母亲下班和我待在一起。然而那温馨的亲子时光十分短暂-她往往匆匆洗漱便睡过去,第二天早晨又不见了身影。长大一些后,我便不再期待,转而痴迷于攀爬上下铁架床的冒险,我好像又闻到了铁锈的味道,涩涩的,刺鼻的,冰凉的铁。
有一年夏天,咄咄逼人地辐射进房间。
光是坐着身上就糊上一层汗,黏在裤子和衣服上。脑门被焗得发烫,滋拉滋拉地,像短路的电线。母亲被闷得受不了,一个劲拿草扇摇。所有人都坐不住,餐馆更是没有客人。
母亲更是干脆向老板打过招呼,收拾行李箱,牵着我回老家。老家在哪里,我没个概念,也不绞尽脑汁地去想。既然母亲牵着我,我就跟着走。
走在灰色的大街上,一路冒着汗,汗又蒸发掉,走到一所极高而大的雄伟建筑。
这是哪里?
高铁站,售票员如是说。
方向是西北偏北,用时是十五个小时15分钟。母亲喃喃道。好快。
快?一个白天加一个夜晚也叫快?我疑惑,但没讲出来。小孩子总是感觉时间太漫长,殊不知十五个小时对于成年人来说转瞬即逝。这是我后来明白的道理。我感受着高铁站里习习的凉风,将满身的汗水拨开,人都变得清爽。
后面的经历更加舒畅。有崭新的车厢啦,香菇肥牛盒饭啦,香甜无梦的睡眠啦,车窗外的油菜花田啦。
最重要的是,那温柔而干燥的风一直缠绕在身边。
真令我欢喜。
到站下车,又坐巴士,然后到达目的地。老家是就一座没什么看头的小院子,住户两个老人。
母亲在地上铺报纸,开了一个西瓜。我搬了木凳,坐在上面弯腰就着吃,瓜瓢扔地上。他们,母亲在内,只是看着我。
吃完了,母亲就牵着我走了。
这就是我的“童年”里的一个“夏天”。
只是,千万别太相信我,好像这段故事真实存在似的。
我没有告诉你我妈是怎样收拾行李的(她总共花了一个小时,先翻出一个脏兮兮的行李箱,到楼下洗了抹布,擦了,然后让我从衣柜里把内衣裤拿出来,驳斥我拿的衣裤,又自己拉出收纳盒里拿衣服),怎样向老板请假的(花了15分钟挨个向老板,老板娘,同事解释了三遍请假的理由),我们怎样走路一个小时到高铁站,又是怎样慌乱地眯着眼睛捕捉大屏幕上滚动播放的红字列车时刻表,掏钱买票,在候车大厅里找不到座位,列车上卖小食品和玩具的叫嚷,下车差点卡到脚,人流拥着往出口挤,找不到巴士站牌,同开小车的男人讲价,扛箱子不知往哪儿摆。最后往院子里一站,好像经历了一场战争。
后来母亲再也没有带我以这样的方式回过老家。她会穿着印青花瓷的鱼尾裙,推一个轻巧的行李箱,手上挂一个皮包,踩着高跟鞋走上机舱。她的手边不见了我,取而代之是一个男人的胳膊。
上初中以后,我就爱上了学习地理。广袤的地球抓住了我的眼球,陌生名字在地图上的回响尤其令人陶醉。巴尔干群岛,好望角,马六甲海峡,西西伯利亚平原。我背下这些名字,不时在心里揣摩。
只是西西特别不认可我的癖好。有时听到我念的名词,她就翻个白眼,夸张又明显的鄙夷,专门给我看。
这时我就会弥补:
“爱死你了”
我真是那么想的。我爱她整个人连带她的白眼。
因为西西的心里有一把火,随时穿透肉身,遍野地烧。我为拥有她的友情感到自豪。
她住在隔壁那间员工宿舍,她的爸爸是同一家餐馆的厨子,妈妈则是服务员的领班。
而我们上了同一所小学和中学。
放学了,我们就一起从学校晃回家。
暴雨天撑一把伞,晴天互相追逐,阴天踢路上的石子。抄抄作业,抢抢玩具。
就这样,我生命中很小的一部分时间平和地流淌过去。有多幸福没办法衡量:我从不思考到底西西比较快乐还是我比较快乐,尽管我很自然地会艳羡她比我多的玩具。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我的大脑功能似乎还不太完善。每一个片段。愤怒,伤心,兴奋,害羞,我忠实于身体产生的情绪。它们有些停留在了回忆,有些则消失在遗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