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长松鸣夜风</h1>
江烬九到底是没有见过大世面。
他一抬头,就看见好几团艳到刺眼睛的锦缎层层叠叠地堆砌在大殿两旁,每团布料的最上面都点缀着一张浓妆淡抹的女孩子的脸,一眼看过去,仿佛能闻到脂粉的味道。那些眼睛都有那么一刻溜溜地瞧着他,但眨眼间又垂了眼睫,拿手去绞帕子了。听皇帝的意思,是说他该和这些小公主小郡主都亲近一些,在长安城多交些朋友,江峪城不必回了,暂住邵传酬的侯府,或者另指一处宅子,都无妨。
江烬九本以为江峪城毁在自己手里,他这是来领罚的,但朝堂之上的气氛倒显得他像个功臣,他向来是个随遇而安的主儿,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自个老子,现在更觉得皇帝也不过如此。
当晚大宴群臣,江烬九被安排坐在邵传酬的胞妹,邵倩倩身旁。倩倩长得并不丑,但脂粉在她脸上太过喧宾夺主,淹没了五官,江烬九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块发糕上洒了几粒蒸熟的红豆。倩倩挺可爱,他也还愿意逗逗她,但是除了逗邵倩倩,这皇宫比他想象的要无聊多了,什么人都要来敬他一杯酒,一杯接一杯。
邵传酬倒是不来给他敬酒。
江烬九晃晃悠悠地起身,走过去给邵传酬敬酒。既然知道了邵传酬不是把他抓出来挨训的,他便不再抱有偏见,觉得邵传酬的性情,野心,一切内在的气质,都比表现出来的要丰富、充沛得多,是个好玩的人物了。
江烬九醉到连酒壶都拿不稳,但是到了邵传酬跟前,还是冠冕堂皇地说了些今晚刚学的官话,像是想要在邵传酬面前露一手似的,一会儿的功夫,竟仰面醉倒在了桌案上。
现在,邵传酬已经清楚地看出来,江烬九完全不是他的对手,或者说没有把任何人当作对手。倩倩和江烬九同年,早练出了剑戟深深的心肠,像江烬九这样的小白杨少年郎,不出一年就合该被长安城各方势力拦腰砍了,哪能还等到他身上的那个诅咒生效?今天上朝,江峪城的归属不是还没定下么。
但是看着江烬九熟睡的脸,邵传酬又觉得这孩子还算有几分机灵劲,懂得来投靠他。
夜尽了,邵传酬试着叫醒身旁浅浅地呼吸着的江烬九,他伸出手去,拍了拍江烬九的胳膊,力道渐渐加大。江烬九仍旧醉着,不想醒,也不想挪窝儿,在邵传酬再次尝试的时候,就抓住他的手,不让他再动了。
老实说,他大可以甩开,但江烬九只握住了他一根手指,这让他不知道怎么使力才好。
江烬九的手像剥开来的竹笋尖,软软的似乎还没长出筋骨,甚至不像握过剑。为难之际,竹笋尖尖已经自己攀上了他的脖颈,凉凉的,粉白的脸颊擦过他的鼻梁,所有的触感造成了邵传酬一瞬的晃神,直到江烬九收回借他力的手,站起身来,醉醺醺又睡眼惺忪地问他:“邵传酬,你的侯府收拾好了吗,我想睡觉”,他才从那一秒里解脱出来。
当然,只不过是一瞬的挣扎,江烬九是不会注意到的,甚至邵传酬自己,也以为是冬夜月光溶溶的缘故。邵传酬没有意识到,他头一次在自己的眼睛之外去仔细地感受了一个人,这种感受在他见江烬九的第一眼就开始了,他以为自己感受到的是气息,是味道,是触感,但这还不足以形容那一瞬间给他的冲击力,他后来回想又回想,觉得自己在那一瞬,见到了名为温柔的幻象。
邵传酬一路纵马进府,将江烬九安置在了自己的偏殿,此刻,江烬九正和衣躺在床上,梦见江峪城里他的乳母。在宫殿的正中央,一根阴茎缓缓从房梁倒吊下来,紧接着,出现了一条长得多的龙尾,正顺着立柱盘旋而下,触到地的同时蜿蜒向前,停在江烬九的床边。
龙尾很脆弱,看起来掀不起任何风浪,连鳞片也碎裂了一部分,龙尾之上却是一副人身,同样的精致,消瘦,银白。那白龙脸上还有结着痂的伤痕,正好伤在眉骨上,让他的眼神显得更加阴郁,他似乎对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很厌恶,但同时又有一种杀身成仁的孤勇和迫切。
白龙顺着床榻起伏,吻上了江烬九的唇,银白色的龙尾也缓缓将床褥包裹,围剿。
江烬九沉在很深的梦里,梦见乳母说他命苦,他合该是个男子,梦见乳母长长的指甲掐着他的胸,让他感到疼痛,梦见乳母把乳房塞在他嘴里,让他吸吮,乳母的形象突然变得很大,像一座坍塌的建筑压向他,让他在梦里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