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二年夏,河洛暴雨。
自元康九年贾后废愍怀太子后,六年间洛阳局势越来越动荡:赵王司马伦起兵矫诏诛贾后、杀张华,大权在握自立为帝:齐王冏蛰伏多年终得机遇、诛杀赵王复立司马衷,却又以兴复之功沉迷女色荒废政事;河间王司马颙及成都王司马颖遂兴兵讨伐;长沙王司马乂静待八年终于等来为兄长楚隐王司马玮报仇的机会、参与其中大败冏及党羽,却不想他刚刚大权独揽旋即又被东海王司马越所囚、成了司马越赠给河间王与成都王的投名状;最后是风华正茂的成都王司马颖在太极宫中拾级而上,拜丞相、封皇太弟。
我以为姑且算是尘埃落定。
没想到东海王司马越随后又因不满皇太弟跋扈愤而起兵、领禁军挟天子聚众云集十余万北上进攻邺城,虽然惨败于成都王之手,却又因其弟东瀛公司马腾纠结了乌丸、羯朱等异族势力,得以使司马颖遭废黜。
之后发生的一切,我已经厌倦去猜想、去了解,去知晓。
不过又是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这些年间,昔日阊阖凌云蓬莱潜波的洛阳城好似一个衣冠不整的绝代佳人,整日在尘土飞扬中倚阑陪笑迎来送往。
太极殿外杨男胤折断的箭簇、金墉城里从贾南风手中洒落的金屑酒、永年里中羊献容身上无端起火的翟衣,建春门头司马冏折断的王旗,东市刑台上陆平原与陆清河濒死幻象中的华亭白鹤,荡阴对阵时冕服玄衣上那数点干涸的嵇侍中之血。
生亦何欢,死又何惧。
终究殊途同归。
不过在颍川乡民的眼中,皇都洛阳所发生的一切动荡与混乱,并不比河南夏日变幻莫测的天气和乡野巷陌里的家长里短更有趣味。
比如那位王司徒王老大人濒死之期却大肆摆酒宴饮的奇事。
听说王家的那位老大人曾经位列三公、总理三司,少年聪颖身姿秀美身负至情至孝的雅名,于荡阴之役的白刃之危中谈笑自若、气象清虚,就连如今临终之时,都毫无忧惧之色。
又有人说王家老大人碌碌无为并无殊才,他生性吝啬钻核卖李、对亲族子弟冷淡相待、连亲生女儿落难都只冷嘲热讽不愿襄助,天下人谓他之鄙吝已入膏肓之疾,获讥于史。
各执一词,着实有趣。
其实我并不明白,外人的一切品评到底与我何干。至情又如何,不过发乎本心;贪财又如何,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在此刻颍川盛夏的倾盆暴雨中,我想起的是四年前阳光灿烂的洛阳城郊,那时我年近古稀、掌尚书令位居机要,旁观了司马家族中一场接着一场的血腥杀戮,在血与欲的漩涡之中不知今夕暮霭、不知明朝云霞。我敬重着尽忠谨慎的张茂先,却只能看着他身不由己被贾氏所牵连不得善终;我欣赏着才情卓越的潘安仁,然后便目睹他与年迈老母同在洛阳东市身首异处;我谄媚着暴虐昏庸的孙俊忠,最终得以使我与夷甫性命无忧苟活于世。
别人眼中的我位总鼎司,却只会委事僚属,让自己潇洒地乘着牛车漫无目标的在京洛四处游走,东市、南街、西园、北苑、芳林、太庙、行署、永明里、建春门、朱雀街、铜驼巷直到当年的黄公酒垆。
我初识阮步兵时年方十五,年长我二十岁的嗣宗明明是与家严同为郎官,却总流连在郎舍中与我清谈论道。嗣宗炫耀邻家有美妇当垆沽酒,颇喜欢带领尚未及冠的我去黄公酒垆饮酒作乐。当时叔夜尚在人世,也时常与我俩一起在黄公酒垆痛饮达旦,清晨的初阳斜斜投射进垆肆之中,在室中勾勒出一个矫矫如松下白鹤的轮廓。之后是数年间竹林之下的游乐,我也有幸能参与末座,随着叔夜他们游荡在山阳的醉生梦死中,数月不归。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嵇生早逝、阮公亡故、山公出仕、子期向道、刘公佯狂、小阮耽于酒色被贬。
昔我来,杨柳翠;今我往,雨雪霏。
我呢?我为时事所拘。四十年前的酒垆虽然很近,却又像隔着千重远山那般遥远。从洛阳到山阳、到弘农、到颍川,我从昔日的舞象少年到今日的古稀老人,在苍茫天地间兜兜转转千回百次,却再也寻不到旧友故人的一丝踪迹,亦再也看不清迷雾中的自己。
泉下已是泥销骨,人间不见雪满头。
那一日我经过黄公酒垆,日光灿烂明媚,抬眼是蓝得近乎透明的清澈,像极了此时颍川被暴雨梳洗过的天空。
我在雨后新翠的庭院中,慢慢阖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