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故剑情深
天渐渐凉了,秋风卷着乌云滚滚,眼见着就是一场凉透骨的瓢泼大雨。
魏明缩了缩手,看了一眼窗外阴沉沉的天,接过膳房小太监送来的三层楠木雕花食盒,转身猫着腰悄无声息进了明心殿。
膳房已经送来了三回御膳,皇帝没有一次动筷,侍奉的宫人都小心翼翼,生怕出了一丝差错引得皇帝大发雷霆。往日里的圣上再是如何宽厚温和,一年里的这一天也戾气深重,连着打死了好些个不知好歹的宫人。连官场上的那些清臣勋贵都乖觉如鹌鹑,平日里捋起袖子就敢在御前打架的武官也安静如鸡,生怕触了霉头。
今天是昭怀太子的忌日,所有人都战战兢兢。
“圣上可要用膳?”
魏明上前两步,觑着皇帝神色,见他仿佛没有听见,遂而布好菜之后退到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当一个安静的博古架。
距离那场震荡大周的刺杀案已过去十年,昭怀太子入葬封陵也有七年,留下的余震仍然绵延至今不绝。当初太子在灵觉寺被刺,皇帝不顾朝野劝阻,当即将灵觉寺所有僧人下狱。有骨气硬的,也有扛不住刑的,四处攀扯出不少人,皇帝也没一个个甄别,凡是提到的全都抄家灭门丢了脑袋。
那些人惊慌之下又四处攀咬,更多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被牵扯进了案子,还不等大理寺宗正府审问,全都死在了狱里。
痛失爱子的皇帝疯了。大周上下因太子被刺受到牵扯的一万有余,官场彷如被犁了一遍,十去七八。
待到次年云州大旱,皇帝才慢慢停了追责,恢复了正常。但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都清楚,皇帝只是暂时压了下来,私下里仍然对太子一案耿耿于心,从未释怀。
何况魏明心里清楚,皇帝对昭怀太子不止有丧子之痛的悲郁,更有痛失所爱的哀思。那些朝臣自以为皇帝与太子有了嫌隙,他们另择贤主搏取从龙之功的机会到了,哪里知道太子在皇帝心里竟然有这样重的地位?
他们想来,太子再是如何英明不凡,一旦死了就不值一提了,死了的太子哪里比得过活着的皇子,江山总要有人继承,皇帝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总不能牵连更多的皇子吧?
可是,三皇子疯了,四皇子病死了,只剩了一个刚进学的五皇子,因为舅家也在昭怀太子案掺和了一脚,冬日冰嬉时踩空淹死了。
皇帝杀得天下人胆寒。十年内“清君侧”的旗号打了三次,造反的人全都被筑成了京观。
但皇帝一直郁郁在心,甚少踏足的后宫更是半年不去一次,偶尔去梨园听戏,看着那些四处收罗来的相似之人也提不起劲,有空时总拿着一个青色卷云纹荷包慢慢抚摸,上面细细绣着一丛翠竹,里面装着两缕青丝结成的发结,是昭怀太子的遗物。
昭怀太子被发现时已经天亮,鲜血浸湿了他的衣袖和他身下的枕席,但他手里紧紧攥着的荷包却是干干净净的。
魏明还记得皇帝当时的脸色沉凝如墨,难看之极,一边下令关押僧人,一边将已经冰冷的太子揽在怀里,温柔地取下他手里的东西,用小金剪绞下了两人的头发系了个结,代替荷包里的结发放了进去。
这个荷包没有随着太子下葬,而是留在了皇帝身边,时常摩挲,已经褪了颜色,陈旧不堪。皇帝用年年进贡来的丝线修补,务必要和从前一样。
那尚衣局的针线上人私下里十分为难:“这怎么做的出来?做个新的比这容易多了。”魏明连连摇头:“必须得一样。不能要新的。”
那宫人叹气:“这次补了这里,下回又补那里,最后都是新的,哪里还是旧的?”
魏明:“皇上觉得那是旧的,那就是旧的。”
魏明余光里,皇帝神色复杂,又开始摩挲那个荷包。
他沉默不语,慢慢抚过上面早已熟记于心的纹路,熟悉的麻木刺痛再次浮现。
也许是朕太贪心,想要他的真心,所以连陪伴也会失去。如果再来一次,只要太子还在他身边,他不在乎太子心里想的什么,爱的谁。太子要的东西难道他给不起?
可惜都太迟了。
皇帝叹了口气,伸手捏了捏眉间,吩咐道:“去乾陵。”
昭怀太子尚未登基,没有独立的陵寝,也由于他的私心,附葬他的乾陵。百年之后,他们葬在一处,东西相望。
他的目光描摹过面前的碑文,身后的宫人都站在十步远的地方,没有人能听见他的话。
皇帝凝望了一阵,闲聊了一会儿,仿佛对面的人还活着。直到没什么可说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道:“别急,煦儿快长起来了。”
说是别急,他的声音里却透着一丝急切。皇帝摇了摇头,心下觉得有些好笑,更有些不可言说的期待喜悦荡漾在心间,于是微微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