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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从秘柜里取出成套的黑衣,与面具一同收入包袱,没告诉任何人,悄悄自偏院外墙翻出大宅,顶着午后骄阳,展开了人生里首度的暗行计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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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缕歪斜的光束穿透梁间罅隙,在庵堂里穿插交错,仿佛栏栅半圮,教人禁不住地想:那挣脱了牢笼的岁月之兽,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相较于厚厚的尘土、几乎牵满每处交角的灰白蛛网,以及恣意侵入的、茎粗逾指的顽健蔓草,建筑自身的强固倒是大出老人意料。
目测约三丈见方的斗室,前前后后用了十二根内柱,均是长宽逾七寸、整根楠木刨成的方柱——考虑到刨去的部分,这般豪侈的用料拿来盖殿宇都使得,最终却成了一座佛龛似的小小庵堂。
璀璨如同一场黄金梦的碧蟾王朝,连在隳灭的前一刻都是金碧辉煌的,白玉京从繁华走向灰烬,也不过就用了一晚。宫室尚大,雕饰尚繁,才是这个黄金年代的余韵流风;屋宇不够天才横溢的艺术家们争妍竞艳,连园林院墙的幅员形式,也衍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讲究。
小而坚实,不求宽广,予人一种近乎抑郁的压迫,是金貔朝乃至更早之前的古风。重梁柱而轻板方,先烂的往往是松木栗木刨成的外墙,再来才是以香樟榉木所制的斗拱花板,留下异常坚固的檐柱枋桁,常让不明所以的时人,误以为古人只盖凉亭穿堂之类。
以此观之,这儿最少也有三百年的历史了,老人心想。
青锋照虽出过展风檐这等机关大家,毕竟以铸冶为本,门中关于木工法式的藏书不算丰富,幸而掌门人不禁门人读书,哪怕打扫的小厮、帮厨的佣工,随时都能走进书库里取阅。建筑的书是图最多的,当年老人在学会认字之前,专拣此类打发时间。
年少无知啊!七叔摇摇头,扭曲的嘴角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他极罕白日行走,不得已而为之,索性戴了张随手刨成的半脸木面具,仅露口鼻,万不幸现身人前,好歹有个遮掩。斑驳的灰发随意束在脑后,灰袍外又加了件灰扑扑的大氅,驼背是藏不了的,但包成一团茧蛹也似,多少教断臂瘸腿不那么显眼。
他残废多年,自怨自艾的光景几乎没有,死里逃生之后,很快就务实地面对起“日子怎么过”的重大课题:穿衣穿鞋、进食出恭……他还能打绑腿穿线头,除了没法同自己划拳,好手好脚的普通人能做的事他都能做,再正常不过。
这点即使自负如萧谏纸,也从不掩饰对他的敬佩之意,但七叔始终觉得莫名其妙。
你不过日子,怎能叫活着?既过上日子,就得过得认真、过得值得不是?
毕竟死去的那些人,他们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庵堂里密集的方柱,意外形成隔间似的效果,七叔漏夜勘查之后,让古木鸢着人备了成摞的黑色绸缎,欲垂于柱间。这样一来,尽管外墙坍塌,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向庵堂,都只能瞥见内里漆黑一片,不见人影,隐密性更高。
萧谏纸谨慎善谋,不做无用之事,七叔几能在那双锐利的凤目里读到“你这是脱裤子放屁”的蔑冷——一旦敌人剑指庵堂,我方岂止失败而已?直是釜底抽薪,肝脑涂地。事若至此,挂他妈几匹布顶屁用?
但萧谏纸什么也没说,一体供应,活像个怀揣着坏主意的毛孩子,用一时的合作,换取更大的捣蛋空间。
他也知此际去见“那人”是不对的,七叔心想。但他就是忍不住。
次第放落的黑布犹如翳云,透入大门的化日光天益发刺眼,连山下谷隙间的建筑群都有些模糊起来。老人受损的视力本就畏光,不禁眯起眼缝,直到一堵城垒般的魁梧身影塞满视界。
“……长者,进门处也要用布遮起来么?”
嗓音透着雷滚似的磁震,衬与火一般的暗红眉发,肤色深黝如炽炭的高大男子有着天神般的震慑力,虬劲的肌肉几欲鼓爆布甲,赤眸在暗室内熠熠放光,更让他手抱布匹、低头请示的模样,显得格外滑稽唐突。
对崔滟月身上所生之变化,七叔并无一丝得意,遑论欣喜。
“林泉先生”崔静照满门遭遇的不幸,邵咸尊须负完全的责任——七叔对这位崔氏遗孤怀有一份难言的歉疚,或即出自这个原因,总觉青锋照对崔家有所亏欠似的。
用于“映日朱阳”柄末的火元之精,乃昔年展风檐大破血甲魔头锻阳子时,得自逍遥合欢殿的一枚宝珠,价值连城,在双城祸乱武林的阴谋里,曾扮演了极重要的角色。展风檐知其神异,然而终展夫子一生,都没能研究出安全的运用之法,所遗之心得札记,却被用于三十年前的妖刀乱中,令妖金现世之初,颇有足以焚尽一切的骇人气势,黑白两道莫不胆寒。
但火元之精的威力,非是初出茅庐的年轻首谋能掌握,在取得更加优异的妖刀载体后,邵咸尊便暂时封存宝珠,集中心力夺下了青锋照。铸造“映日朱阳”,算是他对这枚火元之精的心得总结,不幸被得剑的钟允看出端倪,才有后来的夺剑灭口之举。
邵咸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