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一个世纪那么长,柳心浑浑噩噩走在混沌之中,眼前也不甚清醒。她不知要走到哪儿去,也不知来处为何,身体里仿佛塞满了鹅卵石,脚步重得不像自己的。
周身黑茫如海,耳边风声也无,只是向前走,向前走。
前方隐约有红光。
柳心却没觉得所谓。
地狱就地狱罢,总归是个去处。
也不知阿越在不在那里
阿越?
柳心脑海里冒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脚底像是被刺了一下。痒痒的,麻麻的。
阿越
记忆中,男人的声音通过夜晚的磁性电流,剥谷壳一般地钻进她的耳膜:
“你要是真躺在棺材里,我就算跑到阎王府也要把你抢回来。”
那是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就像晚饭后准点播出的新闻联播。平凡生活里随处可见的琐碎小事,因着那个人的音容笑貌逐渐清晰明了——江边的风,锅里的饭,杯中的影,以及水槽里绿油油的小白菜和那一桶没来得及吃的小螃蟹。一缕缕记忆吹进她的胸腔,随之而来的是撕心裂肺的疼痛感。
柳心不愿再想了。
她怕疼。
前方依然雾茫茫一片,空气中隐隐透着一股炽热的绝望。柳心却觉得有些冷。她抱起胳膊,低头,便看见自己一丝不挂的胸前,两个淡淡的圆孔型疤痕。
那也是一个湿热的黑色夜晚。男人高大身躯山一般地趴在自己身上,他怒火冲天,却笑得十分鬼魅。精致西服上闪烁着银光的爱神胸针被拧开,然后,乳头被刺穿。
“心儿,你生不出孩子了。”
腥红色血液像是蛇的眼睛,裹挟着柳心沉入没有光的海底。咸涩的海水涌进她的鼻腔,逼得她不得不大口呼气。破碎的泡沫浮在眼前,如同海神的耳语。柳心猛地张开眼睛,然后就看见了头顶那盏惨白惨白的白炽灯。
是的,白炽灯。
柳心醒了。
她在医院,在病床上。
母亲和婆婆都来了,房间里乱成一团。唯有自己安静地躺在这里。
老公呢?
他眼下,正躺在哪里呢?
旁边有小护士看到床上的病人已醒了,眼角却滴下眼泪,忙招呼众人过来。她最先跑过来,擦干柳心眼角的泪痕,安抚道:“你先别伤心,你正怀着孕,要保持心情舒畅,这样对宝宝才好。”
怀孕?
她怀孕了?
柳心看着小护士那张急切关心的脸,心里突然有些明白了。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原来,原来两年自从她看到那个透明人开始,一切就被安排好了——老公知道会发生车祸,也知道柳心会在他车祸之后悲痛欲绝而走上绝路,于是从两年之后回来,为的就是让自己怀孕,好在他走后不至于伤心过度。
为了宝宝,柳心会给自己留一线生机。
好你个杜明越啊!——
好你个杜明越!
好你个
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的落下。小护士忙伸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柳母、杜母见状,也是暗自抹泪。她们服侍着柳心躺好,叫医生的叫医生、打电话的打电话,屋子里顿时又忙成一锅粥。柳心微微抬起手,无名指上两枚戒指依然璀璨。
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里正规律地跳动着。
柳心忽地记起很久之前的一件小事:张嬷嬷送来的云南特产,老公并不爱吃,然而‘杜明越’却会在三更半夜、偷偷摸摸躲在厨房把它吃完。那时柳心还笑他,饿了就跟她说,何必吃冷食?眼下她却是知晓了。
杜明越回来的原因,并不只是为了查明真相;
他是为了她能够活下去。
之后的事情也不甚了了,无非就是医生来问了些问题、柳母劝女儿想开些、杜父和柳父回来看了柳心一会儿又匆匆忙忙出门准备杜明越的葬礼。同一天,同一家医院,两家人经历了三场生命的来去——原本的三个家庭,如今也变成两个;曾经是两代人,现在却突然有了第三代。
是喜还是悲呢?
大概,只有接受罢。
两天后,柳心出院。
五天后,葬礼如期举行。
干净通透的墓碑上,年轻的男子爽朗地笑着。略下着小雨的天空下,杜母抱着遗像嚎啕大哭。她头发里长出许多白发——柳心觉得,好像就是这几天的事情。杜父神情憔悴,搂着妻子一句话也不说。柳父柳母站在一旁,均是垂手默立。
墓园的草地青翠盎然,在雨水的浇灌下茁壮成长。旺盛的生命力疯狂地铺满这一片宁静的土壤,把所有的往事都掩埋在地底。那些没来得及说出的话,那些始终未曾表白的感情,终究是结束在这狭窄的十平方米之内了。
柳心没有撑伞,站在雨里。
雨水打湿了她干枯的唇瓣,顺着唇纹滴下来。
她抹了把脸上的水,蹲下来平视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