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琼穿好衣物出来,便见岑雪歌端坐堂前,正在用枯枝拨弄他切开的那枚头颅。或许是昨日情急之下,那中年人又颇会装样;今日日头正好,光照之下,顾琼也看出那只脑袋的不对来。
那当然不是尹琢光的头颅,不过是个陌生男子的脑袋。岑雪歌在那脑浆之中拨来拨去,总算是用枝头勾出了一根沾着黄色符箓的长发。
青年轻蔑一笑,朗声问道:“昨日殿下可是将这当作了谁?”
顾琼不肯说出自己对尹琢光的恨意,随口说了一个名字,内心腾起一股怪异感。说起来,两人方才共浴之时,他就应该察觉到,这位白雪观主身上似乎半点内力也无。他手臂纤长,腰肢挺拔,步履微沉。虽说算不得瘦弱,却也实在不像是武力高强之人。顾琼在宫中祭天大典的时候曾远望过这位观主,那时只觉得他翩然若仙,同宫人口中的蛊人妖道形象并不相符。后来皇帝似乎也对他颇为重用,顾琼常常能在宫中看到他身着道袍缓步走过。彼时,他就觉得对方生得太像文弱书生,武人之中也对他印象平常。
顾琼满腹疑虑,却对岑雪歌生不出警惕。毕竟,他若要折磨自己,昨夜便是最好的机会。少年来到堂前站定,看了看桌上的脑袋,禁不住问道:“道长昨日是如何杀了那天水教二人的?”
“贫道自有保命法宝,殿下就不必深究了,”岑雪歌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旋即面带谦恭,继续说道:“殿下孤身在此,尹大人此刻定然十分忧心。事前,尹大人曾言,若是有什么意外,分散后在枯镇里的西麓佛堂汇合。不知殿下意下如何呢?”
尹琢光可能没死。少年心下万般不满,面上却是不显,瞥了岑雪歌一眼,点头答应了。
两人随意收拾一番,离开这处,踩着化开的碎雪,往更北方走去。
北面的枯镇乃是这方圆百里唯一的城镇。依山而建,半面建筑都在山腰上。那西麓佛堂则在最西面的山阴处,据说前朝最为出名的高僧普恩曾云游至此,同弟子讲经三日。当朝开国皇帝不信神佛,毁损了大半佛堂,勒令佛门弟子还俗。因此这偏远城镇的佛堂早就荒废了。
看守城门的是个瞎了一只眼的瘸子。他对顾琼与岑雪歌视若无睹,坐在城门边,定定的瞅着石缝中探头的一株白色藤蔓。
枯镇里头冷清极了,偶有的一两个行人都面色匆匆,看见生人就往羊肠小道里逃窜。他二人走了大半日,连个问路的都寻不到。不过那地方倒也好找,两人一路向西,便在零星的茅草棚中窥见一条被打扫干净的上山石阶,再往上看,即是曾经描金漆朱的西麓佛堂了。
青石长阶两侧是挺拔的红斑竹,一路上零零散散有些无字碑石、残断刀剑。
行至半途,一阵爆竹声噼里啪啦的传来,顾琼猛然回首,旦见山下城镇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时不时还能传来食物热腾腾的香咸气息。他正想下山去辩一辩真假,就被人拉住手腕。
青年的面孔犹如霜雪凝结,对他轻轻摇头,道:“殿下此行,是为同尹大人汇合。”
“岑雪歌,你到底知道些什么?!”顾琼嗓音渐高,想起了宫廷之中的诸多传闻。其中一条,便是说这位岑道长是精怪化身,夜里食人,白日装仙。
这时,一名还算年轻的男子穿红着绿的从两人身侧经过,那面容分明便是客栈中惯会使媚药的穿花蝶。
顾琼一时大骇,提剑冲上前去就要将此人斩杀。岑雪歌连忙拦腰抱着他,把人往两侧竹林间挟带。顾琼并不想伤他,失手落下软剑,心中却是十分恼怒。等到他挣脱开岑雪歌时,眼前景象又焕然一新。
竹林间白骨累累,哪里有什么石碑断刀,唯有破碎的血肉与尸体。
顾琼被这无边的血骨震撼,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岑雪歌将软剑捡起,重新放在他掌中,轻声道:“此间密事,岑某自会解释,还望殿下稍安勿躁。”
顾琼木然的点点头。跟着岑雪歌走回了青石台阶,这回,他再回头望去,那片尸山血海已经消失不见了。年轻的穿花蝶从台阶上缓步走来,眉目亲切,问道:“你二人可是来投奔我教?”
岑雪歌仰头,朗声笑道:“正是,我兄弟二人听闻祭司大人法力无边,特来入教。”他顺手揽着顾琼的肩膀,示意他附和自己。
石阶的最顶端便是一处拱形石门,上头一块金灿灿的牌匾,写着“西麓佛堂”四个大字。这里与其说是教派,倒更像一处庄院。穿花蝶将他二人带到一间小佛堂,只说让他兄弟二人先安顿好,祭司大人也不是那么好见的。
岑雪歌见他走远,这才将门关严实,从袖中取出一枚线香将它点燃。烟雾袅袅,很快围绕着这间小佛堂飘作一股烟圈。
顾琼好奇的想去戳那烟雾,被岑雪歌眼明手快的捉住手指,不免讪讪的收回,道:“你不是说会解释的么?”
岑雪歌这才坐了下来,理了理衣角,道:“此处乃是须弥境内一处小世界。想必是天水教那位祭司设下,就是不知设了几重。这些年,道法衰落,我也只是耳闻,不曾眼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