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于重病吗,先生?”里尔问道。
老人盯着墓碑上的文字,好像许久才回过神来,嘴唇蠕动着:“是的,孩子,是疾病带走了她。”那些冰冷的石头、泥土和枯萎了的花瓣将尸体深深压在下面,那是他的女儿,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她曾说厌恶像被农夫栽种的小麦一样被人埋进土里,但海洋太远了,她永远无法抵达。
里尔对母亲知之甚少,甚至不能在脑中勾勒出对方的模样。他抬起头,灰色的天空仿佛比平日多了几分重量,沉沉地压在他心头:“为什么家里几乎没有属于她的东西?我想她,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想她。”
“让她安息吧。”外祖父不愿多谈,也许对他而言,“女儿”是一块欢愉又充满痛苦的伤疤,稍稍触碰,就会流出脓液。于是他直起身,拒绝了更多的哀悼,带着里尔走向墓园出口:“当我意识到要失去她,孩子,我不能形容到底有多么悲伤。”
闻言,里尔回过头,视线沿着小径,落在那处并不起眼的坟墓上,几乎看不出它是大家族的独生女的最终归宿。他再向前看,那边是他们的庄园和宅邸,远远扎根在小镇的另一头,屋顶快要与阴郁的天色融为一体。这段距离——里尔不明白外祖父为什么选择将女儿葬在这里——太远了,他们只在她的忌日过来,平时里尔总要待在家中,不被允许到处乱跑。
外祖父曾告诉他,这是一种保护,除了仆从与偶尔上门的家庭教师,他不需要与其他人接触太多。或许也包括了他死去的母亲?里尔知道老人疼爱着自己,但那是一种令他感到些许窒息的压抑感情,更别提,对方经常花费一整天的时间阅读晦涩难懂的书籍,不会陪他聊天。
他们坐上马车,风抽打着树木,里尔靠在窗口旁,听见了枝条摇动和鸟儿展开翅膀的声音。恍惚间,他觉得母亲也这么做过,她应该是个活泼、爱好自由的女孩,而不是被关在城堡里的公主。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沉色的装潢令它变得像个棺材,里尔从未试过如此厌恶它。
他拉开窗帘,外面却开始下雨了,淅淅沥沥,雨水笼罩着远处的密林。
……
里尔一动不动趴在门板上,他的耳朵很灵敏,可以捕捉到楼下细微的声响。外祖父喜欢穿硬底的靴子,每次回来,都会带上外面道路的泥土。他听到熟悉的动静慢慢远去,终于打开门,发现底下空荡荡的,连仆人也不在,他们其实很喜欢偷懒。
今天外祖父会饮酒到清晨,每回他与那些生意伙伴商量事情,总会醉醺醺,一夜不归,这是他们之间联络感情的方式。里尔很了解这一点,所以他不害怕被发现,用玩偶与被子堆放出了睡在床上的错觉,然后避开仆从的眼睛,悄悄溜出后门。
穿过花园,围墙边有一块缺口,因为先前的园丁被解雇了,现在它是无人看管、不被察觉的存在。里尔趴下来,像小狗钻过去,顺利地到达了向往的另一端。“哦,该死的尘土。”他狠狠打了个喷嚏。
风吞没了他的声音,也为他指引方向,让他朝着母亲笔记里提到的那片密林靠近。没错,许久前里尔意外找到了母亲的日记,就在阁楼的箱子底下,虽然只记着一些琐事,但依然令他倍感高兴。他把东西藏在床边的柜子里,每次入夜,才就着月光阅读。
母亲显然很喜欢密林,又或者,她追求的是穿过密林后,遥远的那片海洋,那是她心中自由的象征。然而,在这个风俗闭塞的小镇,尤其出生在传统的家庭中,她走不了太远,顶多趁有空,在仆人的包围下,到密林边缘散步。“我不想嫁给陌生人,圣母玛利亚,保佑我吧,我想要逃出这里。”她曾这么写道。
里尔清楚,她必定失败了,否则怎会在嫁人后郁郁寡欢,得病死去?只此一生,她都没有见过真正的大海,仅仅在书中读过,事实上,她向往的高山、荒原或沼泽,通通都是水中花,是一碰就散了的梦境。
他记不清是第几次偷偷来到这里,树影婆娑,四面八方都传来呼唤他前进的声音,据说春夏两季,还有野鹿出没,一嗅到人的气味就躲开。里尔想象母亲奔跑的步伐,鼓起勇气,像个无谓的勇士跑了进去。然后,他踩到了厚厚的苔藓,将不慎掉落的果子碾碎,汁水弄脏了他的鞋子前端,晕开一块暗黄色。他笑了起来,在大宅的花园里,绝对做不到这种事情,仆从们只会对跳入灌木丛里的他大声叫嚷:“不,不可以,少爷!”
为什么不可以?
里尔仿佛看见了那个幻影,是他母亲的,像精灵跃动在林间。但外祖父说这里是恶魔的聚居地,虫豸时常倾巢而出,攀上牲畜的尸体吸食血液,借此告诫他不能接近。“外面太危险了。”老人紧紧皱着眉头,“你必须乖乖留在家里,阅读、演奏或者画画,你可以做很多事情,不包括外出。”
“不过是些古老的、庸俗的传说。”里尔知道,每个成长在这个镇上的孩子都听过谣言,大人们将它当做恐吓的工具,斩断渴望自由的双腿,于是,故事流传得越来越深,一代接着一代。
不知不觉,里尔站在了黄绿夹杂的草丛后,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