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昭辅,再后来是冯言。那些过往的人身形清晰而面容恍惚,仿佛在嘲讽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和如今的下场。
在那些人影消散后他又看见了谢懿,那个因为他的阴私而与他决绝的发妻。梦境中的谢懿正是摽梅之年,如同从前一样的盛装严服,却渐渐从眼眶中滴下两行血泪来,那薄薄的唇却微微弯起一个弧度,轻声细语的唤他:“四郎,过来啊。”
他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却见一双素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熟悉而陌生,十数年都不曾听到的清淡女子声音在耳畔响起:“别怕。”
是李禤,那个死于战乱的女子,他的堂姊。
梦境的远处,有郑晔远远传来的笑声,带着凌厉的讥诮与痛恨,不知是对谁的浓重情绪。
接着他仿佛又回到了南熏殿,只见殿内有药气氤氲,行走的宫人脚步细碎,偶然发出的响动,亦不过是源于那瑞炭的噼簸声。受着东内紫宸殿中千夫所指的宰执正在殿中浅眠,轻轻悄悄的呼吸声渐渐低了下去,几乎令人怀疑他再也不会醒来。
不过移时,那仅着素白中衣,乌丝未束的男人便从榻上撑着坐起,于是立在一侧的宫人连忙一面将早已备好的大氅为他披了上去,一面回身向另一个宫人道:“快去告诉苏公公,谢司空醒了。”
谢洵凝着眉心,怔怔的望着东阁的窗棂,半晌才轻声问道:“外间可是下雪了么?”
那宫人连忙答道:“并不曾。”
“是了。”谢洵颔首,“南内干冷,也是寻常事。”
说话间苏严便进了殿内,手内还抱着一个暖炉,含笑上前递了过去道:“谢司空且暖暖手罢。”
等谢洵接过暖炉,苏严身后随侍的小宫人怯生生的将药盏奉至谢洵身前,他接了过来半坐在床沿上,徐徐吹凉,复又笑道:“谢司空这几日病的昏沉,好容易醒了,不如出去走走罢。”
谢洵闻言只是向着殿外瞧去,淡淡地道:“外面这样干冷,有甚么好瞧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接过药盏将那药一饮而尽,又背身向里阖上眼目,继续那不知日月的沉睡。
男人细瘦的脖颈仿佛透着青紫,隔着纱帐仓促一瞥,便能看见惊人的苍白和妖艳。那仿佛是从花里渗出的毒,在摄人心魂的同时,自己也迅速萎败了下去。
梦里不知身是客,换了人间。
李玚忍不住走到他面前,俯身在他耳畔低声道:“朕刚从东内过来,身上冷得厉害,谢郎不如给朕暖暖身子罢。”
雪后大寒,他觉出谢洵微微战栗起来。姬玚的手抚上他的眼:“苏严死了。”
谢洵竟开口了,声音极尽平淡,恍若是他如今的文章风骨:“是为了臣么?”
他的语气中全无怨怼,自然也没有欢欣。事实上李玚从未想过能从他的口中听到欢欣的语调,只是自己选择的路,如今这样,不过是求仁得仁。
“是。”李玚叹息,“都是为了你。”
谢洵微微笑起:“那便好了。罪臣万死莫报君恩。”
言毕,他咳嗽一声,转了话题,“圣人打算,如何惩治罪臣呢?倘若一时难以决断,恐臣病体,待不到就枷锁之时了。”
李玚忽然问:“你在等甚么呢?”
谢洵低声道:“臣在等一场雪。”
这着实是一场噩梦,等惊醒时发觉萧韶在一旁唤他的名字,见他醒了松了口气:“大家可算醒了,方才梦见了甚么,不住呓语。”
梦见了甚么?
李玚忽然笑了。
不过是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外三则:补阙
其一:
李玚第一次见谢洵是在谢家在京兆万年的府上。眉眼尚且阴郁的少年眼见着那柳树下青色常服的人笑盈盈的向他走来。
那人大约方才在唱戏,眉梢眼角的粉饰甚至不曾全洗去,远远看去冶丽似妖。他走至近前,将少年的衣带整了整,开口时带着三分调笑:“小姐夫,你好啊。”
其二:
李蒨最厌恶的便是宦官。
先帝李彻得以执掌公器借的便是宦者姜贞吉之力,是以等他践祚后,便时常自觉有刀刃悬于冠上。他历经十载,终于将姜贞吉诛杀于市,临去时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对杨公赡起了别样心思,便是在杨公赡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对宦者的厌恶与鄙夷。
并非岂无他人,而是除此以外,再无他人。
其三:
李禤出嫁之前三月住到了李蒨为她择的公主府上,那日她以永安公主的身份,有些惶恐地受了杨公赡一礼。
和亲之前,她对自己一望而知的前路并无甚么企盼,却也没想过自己能遇上明妃旧事。她的第一个丈夫易怒而愚蠢,赞普之位尚不稳固便要将土地外扩,钦陵便是在那时求她帮忙的。
李禤起初并不信钦陵口中的情爱,她在收到父亲回信时已然绝望,对死亡亦不甚惧怕,便答应了钦陵夺位的计划。
几年后,她站在西城城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