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也有一些对看着长大的、子侄般的臣子的愧疚罢。只是他们都明白,这样一点微末的愧疚,与彼此而言都不再有任何意义。
刻意营造的其乐融融被无情撕碎,皇帝索性开诚布公,与霍宸将话挑明了说。
“太子他心存仁善又不优柔寡断,会是个比朕做得更好的皇帝。如今北境尚不安稳,你是、是朝中为首的武将,又与他有着经年的情分,便尽心辅佐他罢。”他呼吸间带着浑浊的回音,用尽全力吐息,活得痛苦又艰难,“太子……不像朕、多疑多思……想来你们君臣相得,不会与朕一般,落得个离心离德,无人可用的下场。”
霍宸默然以对。
他也并不指望霍宸会说什么,只疲惫地挥一挥手:“朕身后,太子自会好生安顿你……去罢,去罢……朕与霍卿的缘分尽啦。”
眼前长木仓般挺拔的青年沉默地向他一揖——他出身勋贵,礼数学得极好,长相又俊美。瞧着恭敬而不谄媚,很有些自矜身份的傲气,赏心悦目。
那青年退出去了,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宁福钟自屏风后绕到老皇帝床前。垂垂老矣的皇帝已许久没说过这样多的话,此刻疲惫得仿佛下一瞬便要倒下去,就此长眠不起。
“陛下还是将汤药停了罢,总归能好受些。”宁福钟痛心地劝他。那等虎狼之药,生生将老皇帝的三分命耗成了一分,人就仿佛那熬干了灯油的灯,随时都可能熄灭。
皇帝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朕还要,为太子打点好往后的路……如何、如何能退。”吃那药也是死,不吃那药也是死。与其躺在床上苟延残喘,不如为他的太子再做一点事。
他的儿子,会是比他更优秀的帝王。
“宁大伴,老霍侯这表字取得好啊。”他本已靠在床边,半梦半醒似的,忽而费力地睁开眼,对宁福钟道,“北垣……他日后将护佑百姓,做北境、做社稷最坚固的城垣。大伴,你是明白朕的意思的罢?”
宁福钟小心翼翼地扶他躺好,低声应和。
“殿下得此帅才,可为中兴之君。”
陛下身边的宁大伴从来滴水不漏,霍宸出了宫门,便见宁福钟安排的轿子已等候多时。为首的小太监笑眯眯地给他请安,他便也微微一笑,与他略略寒暄两句,这才钻进轿子里。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轿子已落在肃毅侯府门前,而霍宸还在怔怔地发呆。
“侯爷,已到了侯府啦!”
小太监略尖细的嗓音唤他回了神,霍宸忙走出来,示意长随将荷包送过去:“有劳。”
“哎呦,您客气,客气!”小太监大约少有如此美差,当即笑得见牙不见眼,忙不迭地谢赏去了。
霍宸停驻在侯府门口,望着那刻着“肃毅侯府”的高高在上的匾额,深深地吐气。艳阳不知何时隐没在乌云之后,只露出一条越发黯淡的金边。侧耳细听,远处隐有闷雷炸响。
天要变了。
第81章 家宴
“请姨娘安。为迎侯爷、夫人回府, 晚间将设家宴,几位姨娘都要出席。”
暮色四合时,正院忽然派了个小丫鬟来传话, 听得李弄月眉头微微一皱。她不动声色地打量那小丫鬟,绢帕掩着唇咳嗽几声:“好教姑娘知道……我这身子一向不争气, 近来又不巧犯起毛病来;如今去侯爷、夫人眼前, 恐怕是要讨嫌的。”
“姨娘多虑啦, 恰逢侯爷那等金尊玉贵的人物在府中,您去沾沾贵气, 这病气可不就压下去了?”小丫鬟立在那儿, 俏生生、清亮亮, 一株水嫩花朵儿似的,“夫人特特嘱咐了,请几位姨娘务必出席,一个都不能少。”
小丫鬟生得很俏丽,年纪又小, 天生带着一股子滴溜乱转的机灵劲儿。她眉眼含笑地往那儿一站,话里却暗含着不容拒绝的强硬与凛冽,听得李弄月眼皮不自制地一颤。
“我晓得了。劳烦姑娘代为回禀夫人, 家宴我一定出席。”
“家宴上还要一会子, 侯爷先用上一小碗鸡汤细面暖暖胃。”霍宸自进门便一副沉郁样子,娴意看在眼中并不多言, 只为他亲手端了些吃食上来,“恰好先前备了些汤汤水水,正能用上……这凉拌的菘菜酸辣开胃,佐餐很好,侯爷尝一尝。”
先前说的留饭也不见留, 匆匆见了老皇帝一面便给轰出宫来了,想来情形不好。
霍宸接过面来瞧一瞧,又吩咐丫鬟再添一副碗筷:“你也一道用一点。不是说好了吃过再回府?主意还正得很。”
他看过去,却见娴意只望着他笑一笑,并不答话。那意思却很分明了——“彼此彼此”。霍宸只得按过不提,与她分享了那一点家宴前热气腾腾的鸡汤面。
家宴原定的是戌时正,可直到戌时三刻,肃毅侯夫妇才姗姗来迟。待二人坐稳了说过一套场面话,菜式也一道道呈上来。
李弄月借机偷瞟席间众人,愈是看,心中愈是不上不下地悬着一口气。听莲、杜氏、冯氏、还有那个打从外边儿偷偷摸摸抬回来的名伶李蓉儿……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