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里,只有生死和尊严。
燕京奉天寺有一菩提池,池内养一只极罕见的白背老鳖,传说是以前老住持救下来养在这里,谁知道这鳖进去之后,池内再养不活其他东西,都被这老鳖拆拉撕咬,吞入腹中,有新进院的小沙弥见过一次,院内阿弥陀佛还在超度,水中飘散的血已如红烟浮在白鳖身周,那老鳖半合的眼睛好像沉睡的老者,地狱神一般。
从此再没人往这池子里放生灵,偶尔有好事者,便也丢一只极凶的水畜牲进去,想要看看谁能活下来,菩提池变成杀戮池,罪孽深重,老住持得知,觉得是因果造化,不日圆寂了。
江湖,便如同这菩提池一般,杀戮,鲜血,罪孽,弱肉强食围成的菩提池,人人都想做那只老鳖,人人都想做天下第一,可是天下第一哪里是那么好做的。
老鳖之上有人,天下第一之上自然还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你。
石床外的第三围座席,好像是与前两圈完全不同的第三重天。颈子,被快刀划开,滚血溅在桌上烤制的牲畜肉上,战到最后的人,用刀支着身体,捡一块肉,塞进嘴里,是血的味道。
夏小蝉看红了眼睛,他的后脊背像有一双冰凉的手在摸,说不怕都是假的。他总算知道赤殷夫人为何那副神情,而她又为何是今天这幅地位。
他感到抓着自己的手抓得越来越紧——瞿牧斋也很紧张。
他们不过是侥幸坐在二重天的人。
老裁缝一口酒,一口菜,吃得认真仔细。宫城子双眉紧蹙,桌上的菜原封不动,酒只饮了半盏,还是为了去腥气。浓重的血腥,从四面八方飘来,钻进人的鼻腔,瞿牧斋的眉头锁得越来越紧,甚至露出凶意来。
终于,四周的铁器声渐渐弱下去,弱到几乎没有。夏小蝉挺直后背,一动不动,其实汗已经浸湿了头发,顺着颈子淌进脖子里,又咸又扎人,这是他长到这么大,最难熬的一刻钟。他看见正对着自己的方向,有一个看着眼熟的人坐了下来,那人的脸被血染成赤红,仿若崭新的眼白在他脸上显得那样恐怖疯狂。
夏小蝉心中一紧,忽然认出来那人——是山道上挑衅的那个人!
那人仿佛也看见他,大约也认出了他,便得意笑起来,露出一口血齿。夏小蝉看他笑得后背发毛,却不知为何,忽然见他神情呆滞,僵硬如同木偶人般低下了头——他胸口插着一柄长枪,穿心而过。
夏小蝉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竟也是一片血红。
“好了,小蝉。”
他听见瞿牧斋在自己耳边低声,自己的手掌心全是汗,风一吹,又潮湿又冰冷。他慢慢睁开眼,看见石床之上,有个人正在众目睽睽之中,缓缓落下。
他正立在祭坛边,着一身茶白的袍子,花白的头发松松挽在脑后,其余尽数散着,面容却似青年人一般光洁。他手持一柄白须拂尘,眼窝深邃,俯瞰众人时,仿若一尊石佛,无情,无痛苦,无喜怒,无哀乐。
夏小蝉浑身发了个冷颤,他忽然想起翠翠同自己讲过的那个传言,传言西城奉天寺的菩提池里,有一只极凶残的白背老鳖,它吃尽池中一切活物。
太像这个人。
“他是谁?”
夏小蝉问道。
老裁缝回头见他满头冷汗,眼中不免有怜悯之色,便向瞿牧斋递了一方帕子,叫他给夏小蝉擦擦。瞿牧斋接了帕子,丝帕便已潮了一半——自己手心也全是汗。
宫城子轻声叹了口气,灌下了剩下半盏酒,很不想说话,所以他才烦这些事。
老裁缝懒懒挑着菜,用筷子将胡萝卜丝一根一根择出来,嘴上随口回道:“那是筑佛人,上回赢的…就是他。”
夏小蝉点了点头,心中感叹,他确像一尊杀生佛。
赤殷夫人不是盟主,她只是一个帮着办大会的人,办这个不拿钱,但是能攒名声。江湖中,名声能当钱用。
筑佛人站在台上,目光瞥向青纱帐中的赤殷夫人,她会意,轻轻用团扇拍了拍腿,桃源人便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火速清理了狼藉,凉水冲过石头,只留下深色的水渍,眨眼的功夫便收拾停当。
周边又静下来,夏小蝉的鼻尖却还缠绕着冰冷的血腥味。
筑佛人转身从童子手中接过三支清香,神色严肃,低下脖子,拜了三下,插入香炉,全程无声。那底下饮酒的人,却无一不露出一双野兽般的眼睛,盯着他,打量他,又畏惧他。
“盟主?别拜神啦!说几句吧?!”
不知道是谁喊的这一句,四周便此起彼伏响起附和,人只要聚到一起,分不出单独的某一个,就好像没那么虚弱。
他很强。
“他很强。”
夏小蝉扭头看瞿牧斋,他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而他亦同宫城子一般眉头紧锁,是一种难办的表情。他们都没料到,武林大会会是这种情形。
宫城子不说话,筑佛人上来开始,他就一直在饮酒,老裁缝更是专心致志地吃着,头也不曾抬一下,仿佛事不关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