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景的确没想过这套房子能有这么宽敞,一楼的非承重墙统统被拆掉,反而没有住宅的感觉,更像是展览馆。
沿着旋转楼梯上去才有点居家的意思,客厅、厨房、书房……
郗景挨个看过去,装修风格也和自己的审美高度一致,看来庆章岁忙的那段时间,真的没有一分钟是白费的。
主卧的阳台被打理得当的绿植簇拥,郗景走上阳台面对那条无比熟悉的的大江,牵起了庆章岁的手。十八岁的少年有一双温暖的手,掌心里有一层老茧,是特殊药水都搓不掉的厚度。
但是指尖、指腹乃至每一寸皮肤都是柔软的,里面流淌着滚烫的血液,像是能将郗景灼伤。
接下来的假期,郗景整日整日泡在工作室里。
郗景从来不拖延,极少产生犹疑的情绪,有时候显得无情而自我,但正是这样,所以魅力无限。
画画是怕自己忘记,上色是让自己面对沉重的血色,雕塑是为了凝聚永恒的精神。
凿与锤响声震天,宇宙间的真善美和世界中对美的讴歌却在其貌不扬的石块里穿梭。
那具雕像立在梁下,郗景特意将面容处理得模糊,他思考了很久,没有把秦白杨的整张脸雕上去。
他保留了那双灵动的眼睛,任谁看了都会感受到欲从石雕中挣脱出的鲜活生命力。
叫人热得发疯的夏天一天天流逝,雕像渐渐成型,随着郗景细致的打磨进入收尾阶段。
庆章岁一次次陪着郗景吃火锅,在油、辣、鲜、热中,渐渐习惯了吃微辣,也慢慢学会了读方言的唇语,眼睛里的迷茫飞速减少。
郗景掸了掸灰尘,退远几步,瞅着自己新鲜出炉的作品,横竖都很满意——然而等成就感消退,又总会自己尴尬到不作一声。
只是这次他的满意还持续不到一分钟,就情不自禁地难过起来。
雕塑在这里,活人在那里。
在新国,在遥远的新国,在远离家乡的新国。
郗景想,或许秦白杨在梦里都会怀念这里清丽或是壮观的山水,怀念标准或是不标准的普通话,怀念关系好或是来往不多的亲人,怀念前后同桌的争吵打闹。
一
啊,在一个清晨,我觉得自己将永存
快乐的肉体将我围裹,
好象草儿裹在它的绿云里。
二
从床上起来,我做过梦
梦见驰过古堡和火热的煤堆
大阳高兴地躺在我的膝上
我忍受着黑夜,活下来了
在黑暗的水中漂洗过,象任一片草叶。
三
黄杨树的大叶子
在风里猛摇,呼唤我们
消失到宇宙的荒野中
那里我们将坐在一棵树下
永远活着,象尘埃。
那些场景历历在目,犹如昨日重现。
好的雕塑都是沾血的。
庆章岁发现好几回郗景离开工作室的时候都没将门关死,他好奇地打着手语询问起来。
郗景平静地解释:“透气。”恐怕旁人很难猜到他真正的想法,他第一天就知道黑区的金属门很是厚重、墙壁很是坚硬,一丝缝隙都没有,要给秦白杨他们留个门。
他雕的一直不是某个具体的人,但又有很多人存在的痕迹。
凭直觉,庆章岁觉得他话里有话,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弄懂了。
这座雕像的眉与唇像梅林,眼睛像秦白杨,鼻子像郗景自己,脸型像奇坦。
然而郗景还雕了一层纱,盖在人脸上,看不真切,或许用膜来形容更合适,那张漂亮的脸蛋被死死蒙住,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窒息感与痛苦感。
先是断了夕阳,接着亮了灯,再然后灯被人一一掐灭,最后月满大江,辉映船只。
他站着看了很久,庆章岁中途给他搬了椅子,他便迟钝地坐下,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庆章岁哪里敢走,也搬了张凳子,和他并肩坐下。
偌大的工作室里只有轻浅的呼吸声,仿佛一阵微弱的风。
郗景从容的脸庞被皎洁的月亮照上一层白光,整个人太过平静,以至于庆章岁的心脏漏跳一拍,恍惚间产生了某种可怖的错觉。好像郗景的心脏不再跳动,血液不再流淌,生命不再延续。
他差点都忘了,郗景比谁都热爱生命,会不留余力地感受周遭的美好。
雕像也被惨白的月光拍在脸上,迸发出一种凋零的美,宛如一朵从叶间逝去的白玫瑰,枯萎的花瓣又干又小,缩成一卷。
后半夜的郗景眼皮子开始自动打架,困倦一旦上涌便势不可挡。庆章岁借了肩头出去,过了小会儿见他头歪得厉害,干脆给郗景当枕头,直接把人搂在怀里。
郗景的胸膛均匀地起伏,呼吸悠长,一副酣然熟睡的模样。
月光将他的侧脸衬得清冷,睫毛仿佛上等的鸦羽,黑色的影子投在眼下便是浓密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