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无极入院,便见穿着一身白色寝衣的庾琳琅坐在灯下等他。她的脑袋如小鸡啄米一样一点一点,眼皮子几乎抬不起来。他进门所发出的声响似乎惊扰了她,庾琳琅蓦然挺直了背脊,失神的双眼拔开云雾,回归清明。
“郎主。”她唤了一声,像是一块小石头投入他的心湖之中,荡漾开一层小小的水圈。
“怎么还没睡?”他的语气不自觉地温和了下去。
灯下的容颜温柔婉约,女子清澈的目光落在宋无极的身上,她说了一句话,抚平宋无极心中才泛起的涟漪。
“为郎主送行是妾的职责。”
宋无极默默地看着庾琳琅。他们二人之间似乎总是这样,两相无言。若把她比喻天上明月,他便是沉寂深潭里的鱼。从出身到教养,见识到谈吐,他们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她锦衣罗缎,他麻衣布袋。她善琴棋书画,那些他一窍不通的风花雪月。他习武,善舞刀弄枪,他有满心的抱负要施展,他想要杀入胡人境地为枉死的同袍讨个公道,想要叫胡人再也不敢肆意践踏国境,欺辱他们同根同源的兄弟姐妹。见证过家破人亡,天灾人祸,易子而食等种种惨烈,他为当下的乱世而悲戚。那些国仇家恨他从不与任何人说,只有主公窥探到他的心事。
他求娶与她是奉命行事,她嫁与他是时局难违。他对她的所有作为都是职责,而她亦然。
名存实亡的婚姻,都只是局中人罢了。
“明日我将随家主出征。夫人照顾好郡公夫人……与自己。”他近乎机械地嘱咐道,喉咙里有些艰涩。
“妾身晓得了。”她温顺地点点头。
“歇下吧。”他淡淡地说道。
“是。”庾琳琅应道,拿了干净的手巾递给宋无极。洞房花烛夜她曾经试图服侍他宽衣洗漱,被他阻止了。他直言不需要她伺候。庾琳琅执拗不过他,便顺着他了。
男人洗漱,更衣,吹灭火烛,平躺在床榻外侧。庾琳琅睡在内侧,这本不符合规矩,但这是宋无极的坚持。她侧躺着,面对墙壁,一室寂寥无声。习武之由,宋无极呼吸绵延深长,无声无息。
合眼至天明。
隔天一早,房氏众人卯时便起身,二郎与三郎的妻子坚持与他们夫君同行,房祝氏落泪送别夫君,儿子与儿媳。宋无极安静地跟随在房有林身旁,房济川与房有林一个站在门内,一个站在门外。
正值壮年的房有林意气风发,他穿着黑色的盔甲,看着自己最为得意的长子,沉声道:“此行只许胜。你在,吴郡则在。便是你亡!吴郡也不容许一点闪失。济川,你明白否?”
他选择将谋略最为出众的长子留下来固守吴郡。这里有他麾下将领的妻儿老小,吴郡不破,军心不散。
“儿子待父亲与弟弟们凯旋而归。儿子在,吴郡永不破。儿子亡,吴郡不亡!”他郑重地立下誓言。
房有林看着他,慢慢地笑了。再看相濡以沫半生的妻子,年过不惑仍然俊逸非凡的男人心念一动,温声说道:
“阿满,吾今生幸而遇见你。我心存鸿鹄之志,多年以来委屈你迁就我啦。”他目光如水温柔,对她念出了昨晚说不出口的话。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女如云,匪我思存。
正是出自《诗经·国风·郑风·出其东门》的诗句。
他少时不识字,因此闹了不少笑话。未免不通俗务而遭受蒙骗,他咬牙抛开脸面拜了座下军师为师刻苦读书,发誓绝对不能成为一个文盲。
他自己在外面学着,回来便以教妻子的方式温习。妻子一开始很是抗拒,后来还是顺着他乖乖学习了。他记忆最深刻的便是读到诗经里这首诗的时候,妻子的神色温柔缱绻至极,整个人像是散发光芒一样,看得他目不转睛。
为了那抹颜色,多年来他不曾碰过其他女子一下。他的温柔不多,只够给一个人。至于儿子?那是用来操练的。
若是此行无归期,他自私地想让妻子记住他们之间的情谊。
听着丈夫念情诗,房祝氏泪如雨下,像个小女孩一样抽噎不止。身旁的庾琳琅轻轻拍着她的背部,目光落在宋无极身上,与他的眼睛对上。
该说的话,他们在舒雨阁已经说过了。此时已无言。眼角余光见到对望的两人,房济川垂眸,嘴边勾起一道不明显的弧度。细看,有些瘆人。
大队走了。吴郡公府里只剩下房祝氏,房济川和庾琳琅三个主子。
房济川和庾琳琅送了房祝氏回去主院,叮嘱下人好生照顾后,二人顺路,避无可避。
“是打定主意,一辈子不和我说话了?”房济川开口调侃道,轻佻而放纵。
“世子请自重。”庾琳琅面如寒霜。
“难。”他摇头,点评一句。
“素闻世子与我家郎主交好,世子念及与我家郎主的交情,在前往吴郡的路上对臣妇施予援手,臣妇不胜感激……”
“我救你,仅仅是因为我欠你一条命,无关宋无极。”他冷然说道,几乎令庾琳琅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