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律越发察觉到姜醒这个人在私人生活里迟钝温吞的状态与在公事和专业上的敏感利落简直判若两人。
他神奇无碍地在两个频道之间自如切换。
崭新的姜醒还有一个让他不能马上适应的习惯——好爱夸人。
不是客套恭维的那种夸法,他非常诚恳、直白,两只乌黑的眼睛直直看着你,表情认真,有时候带着少许讶异,有时含着亮晶晶的光,不知道是不是崇拜,或者更多是新奇。
并且他的注意力往往集中在寻常人察觉不到的地方。
早上看到裴律拿出新的剃须水,他就挂着毛巾凑过来,语气认真地评价:“你好像很会归置行李箱。”
裴律拉拉链的手顿了一下,抬头对上他那双真诚的眼睛,皱了下眉,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不是要回一句 “那你的行李箱我来收?”
幸好姜醒的夸赞是不需要回馈的,好像只是他走在路边时候无意间遇到一朵美丽的花,随声夸了一句,他就自己走开了,并不放在心上,也不需要被夸的人放在心上。
他夸他的,花开花的。
比如在餐厅吃早餐,盐焗鹌鹑蛋很小很难剥,姜醒总是无法将完整地将蛋壳与那层薄膜分离。
“裴律,” 他很是艳羡地举着勺子感叹:“你的鹌鹑蛋剥得这么漂亮那氧膜标本一定也做得很好!”
裴律侧目淡淡看了他的盘子一眼,慢条斯理地将自己剥好的几个白蛋放到他面前,姜醒一愣,回过神来,解释:“欸?我不是这个意……”
裴律低头:“吃吧,快迟到了。”
姜醒努努嘴,他发誓自己真的没有要裴律给他剥鹌鹑蛋的意思噢。
裴律垂眼,漫不经心用湿餐巾擦拭手指。
这个人,可真是有意思,要么对你冷淡之极,连脸和名字都记不清,可一旦准许你踏进他设置的范围后,便好像眼睛和心都装在你身上似的。
也许是以前都没什么人和他讲话聊天,憋得太久,姜醒有时候居然还挺话唠。
“裴律,你倒车蛮厉害的。”
“裴律,你这种看地图的能力是天生的吗?我觉得它其实设计得很不科学。”
“……” 你其实是觉得所有路标和公交指示牌都不科学吧。
裴律在会场演示完高难度的实验,他又走下展示台第一时间凑上来说:“裴律,我觉得你刚刚在台上论述的观点很新颖,剖析论证的方法也独特,是刚才所有委员的发言里最站得住脚的。”
裴律心情复杂,眼底不可抑制地涌上复杂的沉色。
姜醒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他不知道。
他对面裴律的沉默,甚至很窘然地摸摸鼻子,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又轻又短,如同挥着薄翼的蜻蜓,飞快就消逝在夏日夜晚的水面。
不经心吹拂过、飘游过,轨迹不定,所到之处,留下一片水光亮泽的潋滟。
姜醒心无旁骛,所以格外磊落光明,他坦荡而不自知,一举一动究竟会在别人心里卷起怎样声势浩荡的风暴。
他夸完别人又开始很认真地听汇报当他的优等生去了,留裴律一个心不在焉。
裴律向来自诩严谨自律,姜醒是他二十多年读书生涯的的第一个小差。
散会有外国的议员邀请裴律一起共进晚餐,裴律用英文委婉回绝,带姜醒去了那天他独自一人去的海上灯塔餐厅。
开了一天会,两人都有些累,没有过多交谈,不知道是谁调整了下姿势,两人的手臂碰到一起就没有再移开,后来连腿也碰到了一起。
餐厅临海,外面的露天停车场在放电影,是枝裕和的《海街日记》,镰仓夏天的海,秋刀鱼、青梅酒和暮色的庭院烟火。
姜醒坐高脚凳上,两条腿垂不到地,就这么在空中吊吊晃晃,这是他在非常放心放松的环境才会有的姿势。
裴律问姜醒想吃什么,姜醒想扔烫手山芋一样把菜单推回给他:“我不会点菜。” 以前父母觉得他的社交能力太差,和朋友或亲戚出去吃饭总是让他来负责点餐。
他做得一塌糊涂,谁忌口什么、偏好什么、份量多少、荤素搭配对他来说比超纲的实验还难,有时候还有老人和小朋友,同时还要应付点菜侍应生的推荐。
他非常排斥这个环节,久而久之便宁愿在家吃泡面也不愿意和亲戚出去吃饭,在家的时候没少被父母说毫无社交。
裴律做这些就轻而易举游刃有余,对菜品和酒品也很有研究,很容易就获取别人的信服与尊敬,他由衷羡慕。
裴律已经不想再听姜醒不带特殊含义地夸他,便道:“你不用学会这些。”
对方所展现出来的温顺退让他忍不住一再试探干预。
如果对方不加反抗,那么他就会不加迟疑地得寸进尺,变本加厉,进而入侵到他生活里的方方面面。
走前,裴律又给他点了两个那天晚上的车仔蛋糕打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