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情色小说家。
顾名思义,我的笔尖下,充满了肉体和性器官。或者说重要的只有肉体和性器官。
我会写男女主角的脸和故事,但仅仅是存在于那里,骗稿费而已。
我怀疑有十分之九的读者翻到最后一页时,根本不记得男女主角叫什么名字。
自从抗战胜利以来,各类小型报纸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第二、第三版的一角,通常是我的阵地。
每天,我都要写七八篇连载稿子,每篇几百到一千字不等。
这种稿子只需要暧昧、擦边就可以,如果过头了,是会被当局叫停的。
我写起来很快,而且从不会弄混人名和情节,因此编辑们很喜欢找我约稿。
到1947年的时候,国家情形越来越乱,人们对于情色小说的需求,似乎攀爬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我变成了一台写稿机器,连载完,出单行本,循环往复。
他们说当局不再有闲心检查文字,于是内容也变得无所顾忌了:女人的乳房、肥臀在纸上弹动,男人的阴茎从格子里抬起,假使再叠上一张稿纸,也许刚好能插进另两个格子里的阴道。
我成了名人,是教书先生嘴里说的毒瘤,是那些孤家寡人心里的恩人。
我不知道这选择是不是对的。
有时候,我也感到厌烦,性行为无非是这么一回事,要变换着文辞描述给读者听,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
但是,如果我现在辍笔,本就微薄的稿费会中断,我会饿死。
“蓝先生,开开门!”
是某报编辑周先生,我的同乡好友。
他也写情色小说,只是没我写得露骨,头一篇一炮走红以后,水花越来越小。
大概是因为事实上他从不跟妻子以外的人发生性关系。
而他的妻子还在老家。
我以为他是来催稿的,但他开门见山说:“有一份顶好的工作,去不去?某某机关,写公文,薪资很好,中午有饭。是你的老本行,再合适也没有,我一听就想起你。”
是了,忘记说,我在南方某着名大学中文系读过书,后来为国民政府做事,跟过大司令,做过秘书,当过官,日伪时期,还当过一阵子地下党。
再后来,我就下海了,开始写情色小说。
好像是看破红尘了,又好像没有。
“我对吃公家饭,没甚胃口。”我回绝了他。
“难道你就写一辈子情色小说?”他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生气,“你才二十九岁,还年轻,还没结婚,铁饭碗不要,难道捧着这种不三不四的笔杆子过一生?”
“这,好像还是你带我入行的。”我给他倒了一杯水。他一向是个温吞水一样的好人,今天居然发火了。
“我当时请你写小说,只说要香艳,没说要情色。”他无力地辩解了一句。
差别只不过是写不写生殖器官。
我不想和他争,只是笑笑。
“给你透个消息,冯老板手里的报纸都要停了,你再想想好。”他低下头,继续说,“要去香港了,我不去,已经另寻事体做。不是我触你眉头,他手里四张报三本杂志,你一半饭碗在上边。你吃香又吃香在写上海话小说,到了南边,人家要看粤语,编辑未必拉你的稿。”
“总有新报纸办出来,急点啥。”我承认他的话很有道理,但我就是不想做别的。
一样是浪费生命,我情愿把我的生命浪费在情色上,而不是政府公文。
我知道他是理解我的。
然而世俗如此,情色是不务正业,是下九流,是下三滥,是贻害万年,他不能免俗。
更何况,情色小说确乎赚不了几个钱。
“那么,”他拉开西装外套,取出一封信,“宋导演托我拉稿,电影剧本,试试看伐?”
“不早点讲?”我急忙接过信。
这样的好事,怎么会轮到我头上?这样的好事,老周怎么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这时候才告诉我?真不够朋友。
等看过信,我就明白了。
宋导演要我写一个情色剧本,内容是一个男的跟形形色色的女人发生性关系,最后死了。
周先生坐在那儿不响,我也不响。
“这要怎么拍?”好一会儿,我问他,“拍出来,政府也不给映,亏本生意,谁做?”
这年头,只要钱够,不缺豁得出去的演员,可是拍一部不可能上映的电影,又有什么意义。
“总归是有大少爷背后出钞票。一句话,你写伐?”
“写!”
只要钱够,当然也不缺豁得出去的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