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一生我见过雪,踏过浪,牵过心爱的姑娘的手,体验过带她骑着海骝马,穿着长袍赶着勒勒车去牧马放羊的生活。我就变成一粒沙,一枚贝壳,一颗倚在她脚边的小草。
于是我闭上眼,听到她的声音,随着风雨,一同坠落。我就这样在流亡中忍受煎熬,需求以自己的死亡消灭她,直到听见有人讲起那个古老的故事,她唤醒自己,她祈祷着死亡将我们合二为一。
程十一写于三月十四日」
程十一立在窗边,望着灰蒙蒙的天。黯淡的夜幕下看不见星,惊雷已落,大雨将至,他置身于旷野平原上。
他一路浴血,手段狠厉决绝,从不回头,也从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却还是将她牵扯到自己的生命里。
程十一低头看着桌上的相片,弯起眸子笑了,总归是要给自己留条后路的,毕竟不是一个人了,家里还有一个爱哭的小姑娘等自己回家。
程十一遇见了一个人,她能逗他笑让他哭,免他后顾惊悸,托他孤身可栖。
她喜欢笑,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眯成月牙,狡黠灵动的像只小黑猫。
家里养着一只猫,所以总沾了些猫的秉性,有的时候很冷漠有时又莫名的粘人,主动伸手摸她,绝对要伸爪子挠你一下。
开心了就舔舔自己的皮毛,向你露出柔软的肚皮,得意洋洋地翘起尾巴,高傲的谁也不认识。
不开心就炸毛,牙尖嘴利,乖悖难驯,朝你张牙舞爪露出尖锐的爪牙和利齿。
她也喜欢哭,眼泪不要钱似的砸下来,直直落到你心坎里去。她那么爱哭,若老天都不保佑自己,早早将他召回,等到他魂归故里,有没有人帮她擦眼泪。
他接近她就像靠近一团火,使人感到越来越温暖,但是人不能去爱一团火,所以他甘愿化作扑火的蛾,生生不息,世世不灭。
与晏家最后的战争打响,他以身饲虎,割肉喂鹰,杀敌一万,自损三千,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走狗的咽喉咬断。
老天总算眷顾了自己一次,十几年浮浮沉沉,终是他赢了。亲自手刃敌人,以慰父母在天之灵,自此在这北平城里,再无晏家。
老天却也不善待他,让他无法独善其身,干干净净的回家见她。
他倒在血泊中,无知无觉。
闭上眼的最后一刹那,程十一脑海里闪过无数张走马灯的片段,张张都是她。
似乎有一个笑起来张扬又肆意的姑娘,她有一双古灵精怪的眼,总会故意拉长音调慢悠悠地叫他雀仔,撑着一把伞不远万里前来接他回家。
程十一心想,还有好多好多没有完成的事,想要带着她一起去做。
家里的小姑娘可不要为他哭啊,也不要等他。
他会不舍得。
弥留之际,阳光刺进眼中的疼痛中,他看见一片蓝,模模糊糊好像想起什么。
某一天良夜,电闪雷鸣,下了一场百年来的暴雨。
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
暴雨如海水倾泻,雨止复又挺直,压得院内的海棠低垂。乌云屯聚,山角都为之晦暗,云消山又清明。
他立在那场暴雨里,远远的瞧着她。
那人举着伞,身姿纤细,脆弱的仿佛风一吹就要被折断。那样细小柔弱的人,却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劈开雨夜,横冲直撞的,一步一步迎着大雨坚定的朝他走来。
他看着她,那人穿着单薄的衣衫,全身都被浇透,头发湿淋淋的黏糊在脸上,踮着脚颤巍巍地为他举伞。好狼狈。
天上降下一道惊雷,他垂下头,看见了一双亮的惊人的眸子,闪电似的直直劈在他心上。
他被劈的翻涌沸腾,燃出一股无名火,为什么要过来!
彼时程晏两家斗得不可开交,他把她藏在太平别院里,自己极少回去,就是为了避人耳目以免小姑娘身陷不测。
晏随之已经知道自己从冯荣那掺了一脚,盯着沈莺就像盯着一块肥肉,就是为了抓住他的命门。
程十一紧紧绷着那根弦,谨慎小心,如履薄冰。每日行走在刀尖上,必须拿出十分的警惕来,害怕自己稍微一松懈,自己的姑娘就遭遇危险。
可现在她却不管不顾就这么追了上来。
他的眼眶被烧的血红,昏暗的光影里,朝她射出一道黑黝冷峻的视线,像一把泛着寒光的刀子,厉声问她,沈莺!为什么过来!
她却平静的不像话,云淡风轻三两句浇灭了他的火。我瞧你忘带了伞,就给你送来了。
雨水打在她脸上,蜿蜒成河,他却惊觉好像是她落下的泪。
两人在暴雨里对视着,程十一望着她红红的眼,他的心一下就软了。
这么些年,自己想要躲雨却一直站在暴雨里。
如今,有人为他撑伞了。
暴雨还在下。
汪洋的蓝色之际,他感受到天,海,和清澈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