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未晓得小婶婶想让婶婶回忆最好的,附和说:“说吧说吧,我想知道。”
大婶婶脸一红。
她望着壁灯下的柜子影子,轻声说:“那年,你九叔还是个小公子。”
那是婶婶梳拢那日。
婶婶姿色算中上,才艺不错,梳拢日意外卖了大价钱。她不晓得谁出了钱,最大心愿就是给自己梳拢的人千万不要是虐待人的那种。
那晚,她在二楼往下瞧。
清朝末年,九叔随了母亲的容貌,年轻时漂亮得很,梳着被叫假洋鬼子的短发。身上是呢子料的高档西装,一丝不苟穿着搭配的马甲。大拇指上戴着个扳指,时不时敲着轮椅的木扶手……身边的富贵公子里有个贝勒爷,和他是姻亲,笑着道,今日他做个东。
那贝勒指一幅美人画,对何知卿说,就是这位。
何知卿没瞧画,直接道:“我若说,我就是不行呢?”
那人俯下身,搂着他的肩说:“不行,有不行的法子。”
大家笑,各自搂着姑娘上楼了。
他们想刁难他,特意把他的小厮都支开了,把他搁在一楼中庭。进进出出的客人们,无不叫一声九爷。他坐在那儿,唇边有了笑,却是在笑他自己。
母亲宗族富贵又如何,终究是个残疾,要被人耍弄。
杜小宛虽未梳拢,但过去在松竹馆陪这些爷吃喝玩乐,晓得这位小公子被人欺负了。
“小九爷若真不行的话,多哄慰两句……他是个善心人,京城有名的,该不会多刁难你。”老鸨想宽慰她两句,免得她得罪贵人。
“替我准备一楼的房间吧,方便他进去。”她轻声说。
言罢,她推开门出去了。
松竹馆是个双层木结构的青砖小楼,小巧精致,她推开二楼的红木门,而何知卿在一楼木根雕旁,抬头看二楼。
这便是他们的第一面。
……
小婶婶的命就没那么好了,早早梳拢,受了不少罪。
烟花地名妓的故事流传广,可百年能有几个?世人都以为那里满是旖旎色欲,到处是才子和流落红尘女子的爱情。其实八大胡同多少流落风尘的男孩女孩里,能出几个名妓?大多是姿色中上的寻常人,招待不知哪里来的男人,床榻上尽是发泄折磨人的,翌日满身青紫都是常见的事。
千古留名的名妓,翻遍史书没几人。
余下的,都是在市井夜色里无名姓的苍生之一。
三人聊到深夜,拥在一张床上睡了。
清晨。
何未见她们睡得熟,轻手轻脚下床,隔着锦被摸了摸婶婶的肚子,悄声说:“快出来吧,你爸妈等着见你呢。”
她去盥洗,刷个牙的功夫,已额头出汗了。
八月的天津,真是热。
天刚亮,她见客房里扣青搂斯年睡得香,没叫醒她们,独自去热了杯牛奶,踩着竹青色棉布拖鞋下了楼。
暑热难耐。她解开领口布纽绊,打着一把小摺扇,轻扇着风,往前厅去。
拖鞋踩在金棕色地毯里,没一点点声响。
人刚走到前厅门外,脚步突然停下,定在原地。
管家的声音在说:“客人早到了。不让叫你,就干坐在这儿等着。”
前厅站满了人,也坐满了人。
到处都是人,却像只有那一个男人有着真实的面容。
那个在记忆里存在许久,久到几乎真实面容都模糊了的男人坐在右手第一个客座椅子里,没着戎装……白色的立领衬衫,领口一丝不苟地系着。额前的短发被特意向后拢过,拢到后边去,露出的眉眼没有太大变化,目光更沉了。仍是清瘦。
他一只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靠坐在那儿,像如此坐了几个小时,一动不动。
两人对视着。
坐在那里的男人轻声说:“何二小姐,久违了。”
眼泪掉得毫无征兆,落在了牛奶杯里。
她喉咙哽住,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说不出那句:谢将军,别来无恙……
“今日不方便起身,”他说,“抱歉。”
她摇摇头,含着泪的一双眼望住他:“这里不讲礼数,就这样……坐着就好……”
她端着的牛奶明明烫得很,可却无知觉一样,紧握着玻璃杯。
“主人来了就好,”一个深灰西装加身的男人立身而起,笑着道,“谢先生初到天津卫,说此处有位故友,让我们送他来见一面。”
她认出这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郑渡。
“你们说两句,我出去了。”郑渡像不认识她,礼貌说。
前厅众人鱼贯而出。
没了外人,此处静得像没有人。
“难得见你穿夏装。”谢骛清轻声说,先打破沉寂。
多年后,两人单独面对面,第一句……竟是这个。
不过也对,过去见都在寒冬腊月。确实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