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只有几年……”
对谢骋昔来说,却是此生已过去了。
火车行到一个峰回路转的地方,何未从窗口望出去,不见站台,只有潮湿的天,还有车厢连着车厢,铁轨交错匍匐在白砂石上。
因为是夏日,铁路两旁浓绿的杂草长了半人高,被火车带出来的疾风吹得一面倒去。
这一阵疾风卷起的热浪,烤得人面颊疼。
何未关上车窗。
她和谢骛清一人定了一个包厢。为让斯年在隔壁午睡,谢骛清让跟随办公的军官们将大小物事搬到这里,腾出了那间。
她看着军官们调试打字机,有人在给电报机连接电源,电源线连接了一个红棕色的手摇发电机。谢骛清在他们忙碌时,坐在沙发上,大理石面的小圆桌上摊开了一张文雅社发行的最新版北平市详细全图。
“这次到北平,还是要住六国饭店,”他拉她的手,引她在身边坐,“我们的联络点要在使领馆区域才安全。”
她嗯了声。如今北平新军阀汇聚,他不在东交民巷,反而让她不安心。
车行出去没十分钟,天津发来一封电报:皓首匹夫,走不留情。
来自于天津没见上面的旧相识。
谢骛清看得一笑。
“你们平日就如此发电报?”她笑问。
“比这个更难听,”他道,“他们晓得我太太在身边,不敢说太多。”
火车一入北平辖区,就被拦下,停靠在一旁的小站,等待例行检查。
谢骛清这一回北上,以养病为由头,让故友给开了通行证件。检查到这节车厢内的人,被挡在两列车厢连接处,见通行证件,低声商议良久,决定不打扰这位已经脱了军装的将军。
片刻后,林骁递进来一张名片。姓祝,祝谦怀。
祝先生?她惊讶。
那年奉系战败,退回关外,祝先生便跟着消失了。京中传闻,祝先生被奉系的一位军阀关押,带着一起退出了关。
“请他进来。”谢骛清说。
久未见面的祝谦怀照旧是米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除眼角纹,再无变化。他见到谢骛清和何未,笑中略带了局促:“在一旁车厢里,听人说,这里有南方来的谢先生,再见到林骁副官,便猜到是将军……没想到二小姐也在,打扰了。”
“先生请坐。”何未将单人沙发让给他。
“不,不必了。”祝谦怀越发局促。
来客不道明来意,她和谢骛清只好命人沏茶,耐心等着。
祝谦怀接了茶杯,终是落座。
“先生是不是有什么难处?”她笑着问,“只管说好了,无须见外。”
“见到二小姐,想到了何七先生,”祝谦怀温柔笑笑,轻声道,“脑子乱,失礼了。”
他抬眼看谢骛清:“我想问句话,将军莫怪。”
谢骛清略一颔首,等他问。
“谢卿淮将军……”祝谦怀轻声问,“当真走了吗?”
车内,静得压抑。
谢骛清微笑着反问:“祝先生为何要问一个早定了死罪的人?”
祝谦怀捧着茶杯,又低声道:“我只想知道,如此好的一个人,当真没活下来吗?”
“他死了,”谢骛清说,“枪决。”
在寂静里,祝谦怀轻叹着气,垂眼看刚泡开的茶叶。
何未不想让两人都沉浸在难过的氛围里,同祝谦怀叙旧,询问他的近况。
祝谦怀似知关于自己传闻,并不大提过去,而是说到如今。这一回他回北平,想竞聘于一所师范学校。祝谦怀为唱戏,多年钻研历史,才学过人,他想去做一名老师。“那个师范学校的校长推崇平民教育,”祝谦怀解释道,“学校里的教师上课穿长衫教书,下课穿蓝布袍子和学生们一起干农活,学生们也都是家境贫寒,半工半读。我想去尽一份力。”
祝谦怀低头笑笑,喝了两口茶后,仓促而去。
看得出,他来,仅为了打听到曾仰慕的谢卿淮将军的消息。
“我过去说,你和谢卿淮关系好,他真是记住了。”她对谢骛清解释。
谢骛清轻点头。
“他方才说到你七姑姑,”他问,“听着有隐情?”
“嗯,”她道,“他从北平消失后,都传言他跟着军阀走了。七姑姑心里一直有他,找不到人,灰了心,这才去了武汉。”
“不过姑姑去江南,主要为了长江的航运,”她又道,“何家航运版图过大,太惹眼,我和姑姑假意闹翻,对外说分家后,将长江航运分了出去。”
“白谨行的那批货,先走海运,随后就要走长江航路,”她接着道,“此事要紧,我到京以后,须让人亲自跑一趟武汉。”
暮色苍茫中,火车抵达正阳门车站。
中原大战正到关键点,也因此,南来北往的火车,凡是停靠在正阳门火车站的,都搭载了不少受伤的军官和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