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郑渡军衔不低,如今脱下一身军装加入抗日义勇军这种民间组织,就算战死也没个名声留下来。九一八后,曾有人劝他,一同撤回山海关。他以郑家小少爷的脾气,笑嘲对方:“连条狗都知道守着家,让我郑渡跟你们退回山海关?岂不是说我连狗都不如?”
劝他的人碰了一鼻子灰,再无多言。
今日郑渡入关,见正阳门仍是人潮汹涌,德胜门外大街依旧车水如龙,甚至故宫博物院开馆闭馆的时辰都毫无变化……心有凄然。
他久处抗日一线,背无援兵,深知迟早有无兵士、无兵器的一日。只晓得为故土,战一日是一日。若说心中无怨,是假的。
关外早已狼烟四起,上百个县城沦陷。长城内,却是人间繁盛……
他不甘心,为何东三省要被放弃。
心中堵着一口气的男人、昔日的郑家小公子换了数年前于京城定制的布料最昂贵的西装,现身广德楼。他不想让退入关内的懦夫们看到一分一毫的颓败之气,哪怕全国都知道,义勇军缺人缺钱,更缺战地医疗资源。
郑渡掩去眼底、心中的情绪。
他立身而起,两手插在长裤口袋里,看向湘帘外的戏池子和尚未有人登台的戏台:“关外的战场,没你们想得这么简单,还是留给我们这些留下来的军人吧。那是战场,阿鼻地狱。”
何未过去和郑渡打得交道不多,但约莫下过判断,这是一个内心清明,精明避世的男人。而避世之人,也有直面外敌之气魄。
“外敌入侵,没人会想得简单。南京政府的放弃,我们每个人都恨之入骨,”她道,“郑将军,松花江,也是我们的河流。”
第62章 月是故乡明(2)
郑渡久久不语。
戏台的帘子被一只手挑起,清秀的手型,本应是养尊处优的名旦,却因这一年握粗劣的白|粉笔写下太多的板书,为养活学校做了太多农活,致使指关节变得粗大,不再纤细文气。
上了戏装的祝谦怀款步而出。
不止他,身后名伶、名坤伶们依次亮相。
戏池子和二楼包厢的客人们尽数静了,这不合规矩,哪怕是谢幕,也仅有最后一幕戏的压轴旦角来谢。而不是这般场面。
祝谦怀略微上前半步,柔柔一个福,旋即直身,对着二楼何未的包厢开腔道:“我等听闻今日有位于关外抗日的将军在,便想今日破一个规矩,想一同登台唱出戏。”
他说完,祝小培也高声道:“那位将军,你只管点你想听的。今日京津两地的梨园好友们,不论旦生,愿为将军唱这一曲。”
话音落,场面更静了。
今日郑渡来,除却东北军的旧相识,并无人知晓。
而今,大家虽心生疑惑,却无人派遣亲信探听。抗日的将军,多和红区有关,也就是南京政府的敌人。倘若有人走漏风声,势必遭到追捕……
在座众人不约而同选择不问、不想,只管当这是一场京华夜阑梦。
“郑将军,请点吧。”何未轻声道。
珠帘外,广德楼老板托着个戏曲单子,静立等候。
郑渡静默良久,轻声道:“我于奉天出生、长大,并不常入京。那日于广德楼初见何二小姐,是初入戏楼……”他声已微颤,仍压抑着,以语气的不羁掩饰心底的浪潮,“倒不如二小姐来为郑某点一折,如何?”
“逊清皇帝大婚时,升平署连排了三日的戏,一共唱了三十四场,”她道,“其中有俞老板的《长坂坡》。将军若不嫌,可一试。”
长坂坡。赵子龙单骑救主,孤身敌万军,一战成名。
“好,”郑渡一笑,快意道,“就长坂坡。前清皇帝享受的,我们也享受享受。”
何未穿过珠帘,以毛笔蘸墨,于红纸上写下“长坂坡”。
广德楼老板得了信,捧着红纸,小跑着下了木质楼梯,破了例,以响亮的声音对在场众人道:“开场戏,长坂坡!”
有人自老板手里接了红纸,将今日开场戏张贴出去。台上的名伶们退下,头一回不论主配,于后台将角色分了下去,卸妆、上装,换戏服。
锣鼓声,敲在人心上。
何未和郑渡落座于暗红缎面包裹的太师椅,面对着垂下来的湘帘,同候一场戏。
郑渡说的并非实话。京戏流行于北面多年,当年日本关东大地震,奉系为了募捐筹款,就由少帅男扮女装,亲登戏台,为日本人募捐。
他怎会不知,恐怕不想记得这一往事,不愿回忆。
背后的珠帘子由广德楼老板亲自把守,乌木盘子如流水般送过来,时有银票,时有临时被人自腕子上撸下来的碧玉镯子,汉白玉耳坠。不留名,不留姓,毫无平日捐款唱名的气魄,在这上面,无人想攀比。
戏台上,有人念白道:启禀丞相,那一穿白袍小将乃是常山赵云。
有人念白回:噢!他就是常山的赵子龙!好将啊,真乃英勇好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