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桑乾望着地上破碎的瓷杯和四溅的水渍,静默良久。他蹲下身去,双手覆地,一点点收拢,将碎瓷捧入掌心。手掌被碎瓷割出血口,罗桑乾却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看呐,他也不是什么都没有。
将碎瓷片轻轻放到床头,罗桑乾躺上床,双手环绕周怀璧的肩膀,胸膛紧贴她单薄的脊背。远没有到穷途末路的地步,只要还有一个人可以倚靠,人就不至于无家可归。
罗桑乾的脸靠上少女细白的后颈,眼泪无声地浸湿她散乱的头发。
没关系的,罗桑乾在心里对自己说。
孩子没了,她还在这里。两颗跳动的心隔着躯壳靠得很近很近,他还能感受到她的体温,这样就够了。罗桑乾以为这样就够了。
但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周怀璧拒绝开口,不说话,不进食,安静得像一只空心木偶。虽然周怀璧觉得“我要饿死我自己”的操作很小学生,但是,招不在高,有用就行。
“我不想逼你。你也别逼我。好吗?”罗桑乾勉力维持声音的平静,心底翻涌的焦虑与恐慌像在手臂上乱爬的小蜘蛛,无论他如何用力想要甩掉,蜘蛛都会沿着蛛丝返回。
周怀璧没有回应,用无言在两人之间竖起一堵高墙。罗桑乾从来不是良善之辈,他端起药碗,捏着她的下颌,强硬地将药粥灌进她的嘴里。
周怀璧两日未进水米,乍然大量进食,胃部抽痛,吐了一阵,开始呕血。被她吓到的罗桑乾决定听从大夫的建议,派人把徐小舟的亲友请到府中劝解周怀璧。
来的人是徐代容和翠微。
看到床上奄奄一息的周怀璧,若不是有翠微拉着,徐代容能冲上去一剑劈死罗桑乾。即使嫁了人,做了贵妇,徐代容骨子里仍是个相当勇猛的女人。
如果没遇见罗桑乾,徐小舟应当也会成长为徐代容这般“彪悍”的女子,不将他人错误归罪自己,生于世俗而不困于世俗。
“我还记得小的时候,每每你想出去玩儿,爹娘不让,我和哥哥们便带着你爬树、翻墙、钻狗洞……那时你只有我的腰那么高,爬树爬不上去了,我们托着你、拽着你,最后总能上去。”
待周怀璧回过神,徐代容正坐在她床边,试图用美好的回忆唤起她求生的欲望。徐代容说的东西与周怀璧和徐小舟的关系都不大,痛苦占据了徐小舟的回忆的绝大部分。
“关关难过关关过。”徐代容摸了摸周怀璧的脸,“不管是什么难关,有姐姐在呢,你别怕!”
周怀璧长睫微垂,掩盖住眼底的情绪。她不是需要徐代容托一下、拽一把的人,那个真正需要的人已经坠下去了,摔得粉身碎骨。
“我知道你有心事。你愿意说,姐姐就听着;你不愿意说,姐姐也不勉强,只是我请你,不要作践自己的身子。”徐代容接过翠微手中的小米粥,舀起一勺,送到周怀璧嘴边。
徐代容递来台阶,周怀璧便就坡下驴。
粥米入口,周怀璧几欲落泪,真香。
周怀璧睡下后,徐代容吩咐了翠微几句,起身离开。有翠微在旁精心照料,不出半个月,周怀璧便能正常下地行走。
这边,罗修远的丧仪也提上了日程。罗修远在朝多年,又曾身居高位,故而每日前来祭奠的人不少。平日守在后院的人多被调去了前院帮忙。南阳听说周怀璧身体恢复得不错,便让人传话,要她白日也去前院招待宾客。
汤绥跟随父亲到罗府祭奠罗修远。往来宾客如云,汤绥一眼锁定人群中一身素服的周怀璧。大病一场,她的面容清减了些,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白,身姿纤弱但挺拔,瞧着像黑白水墨画上的菡萏,美则美矣,不及从前鲜艳。
她的身边站着她的丈夫罗桑乾。
罗桑乾也看到了汤绥,并且在人走近时,闻到了汤绥身上的味道。奇异的果香,和周怀璧身上曾经出现过的陌生气味一模一样。
周怀璧软谈丽语进退有度,唯独对罗桑乾视而不见。对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来说,他人的无视比冷言冷语的敌对更加难以忍受,尤其这个“他人”还是在意的人。
以前是南阳,现在是周怀璧,罗桑乾两次将代表他生命中一切美好的虚像奉入神龛。他一生都在追逐这个虚像,为了维持这个虚像,他可以献出所有。
南阳是他踮踮脚就能摸到的神像。用功读书也好,放纵堕落也好,随着努力付诸东流,罗桑乾心中的希冀在南阳年复一年的忽视中转化为怨愤。
但轮到周怀璧这里,那个意外失去的孩子化成二人之间的一道天堑。罗桑乾站在这头,除了无望还是无望。而周怀璧站在那头,正与其他男人言笑晏晏。
罗桑乾出离地愤怒。他有瞬间想掐死这个女人,然后跟她一起死,但他的手始终抬不起来。
他倏然想到周怀璧挂在房间里的那张画。顿时,一种近似“命运的诅咒”般的东西贯穿了他:你还是十年前那个落入深井的小男孩,你爬不上去,你仅有的娃娃将被人夺走,你永远也无法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