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唐时不历州县,不拟台省,本朝没有这个规矩。京官上了任,除非调令,很少有下放到地方做亲民官的。
沈缙身为翰林侍讲,离天子既近,自然比不上地方勾连来钱快,但靠着这些年的俸禄,在书院当先生的薪资,总归在景阳坊里买了间四进的院落。
前头是宴客接宾的大堂,耳房充做书房,后头是他与妻妾们的卧房,厢房里住的是两位哥儿,最后是家中唯一女儿的闺房。
读书人瞧不起武官,慕的是苏秦张仪游说的功夫,爱的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风雅,沈缙自然如此。在外他有些滑溜肠子,爱用些小聪明,在内,他又信奉诗礼传家,对着儿女一副老大人的做派。
这世道,女子的笔墨都不可流出去,但好歹能说出一两二三来。如招婿的侯府大姑娘,京人都知她闭月羞花,见者无不倾倒,但沈府有沈缙规束着,众人除了知晓他有个方及笄的小娘子,其他的诸如高矮胖瘦,识字与否,就一概不知了。
唯有贴身伺候的丫鬟婆子,才会在背地里偷偷议论,这府里藏着个何等动人的绝代佳人。
沈府大姑娘,闺名唤作盈袖,与二公子沈怀同为逝世的姨娘所生。
沈缙被点做探花,本就俊美倜傥,那姨娘更是貌美,二十年前乃是衙内们争缠头的大家,由此观之,二人所出自不可能貌丑。
比如沈怀沈二爷,与同年们去教坊司喝花酒,竟得名妓垂青,独独不用付嫖资,大有柳三变之作态。
至于沈家大姑娘,就更令人见之忘俗了。
你观她螓首蛾眉,腮凝新荔,眉若拢烟,嗔笑皆宜,自有一段风流。加之生在诗文簪缨之家,书卷既浓,柳腰袅袅,颦蹙间娇弱惹人怜,正所谓借水开花自一奇,水沉为骨玉为肌是也。
可惜此等美人,囿于府中明珠蒙尘,最终不知要作谁家妇,为谁人洗手作羹汤了。
沈缙既好诗礼,尤慕郑玄家事。汉时郑玄以《诗》治家,家中婢子都能以诗对答,以薄言往愬,逢彼之怒对胡为乎泥中,传为一时佳话。
他想要做那钟鸣鼎食之家,就不禁儿女识字。每日除女红外,沈盈袖终日坐在家中读书,倒也不觉得腻烦。
她前日读罢宋人刊刻的《李太白文集》,想要读些解闷的,正巧贴身丫鬟荷香从摊上买了本晋人的《博物志》,神仙方术,异境奇物无所不涉,今日拜见母亲后,她回了房里,倚在临窗大炕上正要翻阅,没料到房里进来了个聒噪的苍蝇。
沈怀在她面前来回徘徊,唉声叹气,嗡嗡作响,吵得她头昏眼花。
无奈之下,她只好放下书卷,抬首道,哥哥若是对婚事不满,何不亲自对爹爹陈说?
沈盈袖一开口,沈怀就不再摇头晃脑,他两步走过去,坐在另一侧的炕上,给自个倒了满满一盏茶,一口饮尽,叹息道,父亲怎可推我出去作赘,在同窗面前,为兄都沦为笑炳了。
哥哥怎还不愿意?,沈盈袖眨眨眼,那裴姑娘沉鱼落雁之貌,多少人想一睹而不成,以后哥哥作了她夫君,有此美人红袖添香,岂不为天下第一等乐事?
美人又如何?大丈夫志在科场,当为百官之僚,若作了赘婿,以后怎有可能金榜题名?怕是要被当庭黜落。
沈盈袖不知如何回应,此事的确是爹爹的不对,可为人子女,怎能对长辈品头论足?
沈怀见她不答,恳求道,哥哥我无薄面,只有妹妹能在父亲面前说上话,不若妹妹去好言两句,悔了这门亲事罢?
他反复请求,最后竟连生为庶子,无父之爱,恐怕不久后就要被人卷了席子丢到乱葬岗,在九泉之下和娘亲相见这种话都说出口,沈盈袖实在没法子,只好应了他。
我在这儿等妹妹的好消息。,沈怀抖抖袍脚,装模作样行了个揖。
自后院出来,沈盈袖带着荷香往书房走去,大多数时候,沈缙自外面回来,总是会在书房处理杂务。
一路上越过几个丫鬟婆子,到了堂前,沈盈袖正要进去,碰巧沈礼打了帘子从里头出来。
沈盈袖福了福身,被沈礼拉住了。
小妹可是为怀哥儿的事而来?
正是。
小妹还是莫要说了,父亲今日自书院回来,心情不大好。
沈礼如此一说,沈盈袖就明白了,恐怕是被那些读仁义礼智信的学生的刁难了。
可她没有法子,总不能眼看着一母同胞的哥哥郁郁不平。
谢过大哥了。
沈盈袖摇摇头,微提裙角迈了门槛进去。沈缙正坐在桌前,沈盈袖行了礼,稍稍抬眼看去,果然如沈礼所说,沈缙板着脸,显然心绪不佳。
起来罢。
得了令,沈盈袖起身,小步走过去,见到桌上正铺着一张纸,她心里有数,轻声道,女儿为爹爹磨墨。
沈缙点点头,屋里安静下来,只余沙沙的研墨声。
沈缙挥毫,一手仿颜的楷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