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轿车亮起明亮的车灯,划破周围的寂静黑暗,很快就驶上道路,追向重型箱车消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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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输人造神明返回东亚科研院的工作要在深夜完成,从出发到返航总共要花费六个小时。考虑到手动深夜长途驾驶的安全性与对驾驶员的健康影响,薛迎动用了装有简易人工智能并且外壳加固过的箱车。这种运输车既能按照规定路线自动驾驶,避开路面障碍物,有能利用坚固的加装保护层对应突发状况。
东亚科研院总部其实位于深山老林里,远离喧闹的人群市区。通往科研院总部的公路平日就没几个人,科研院还为了运输工作封锁道路,此时路上只有一辆箱车前行。薛迎坐在驾驶位上静静地目视前方,看着外面幕布一样的黑天与越发狰狞连绵的山脉。路面宽敞如长河,箱车按照指定路线笔直地沿着一侧行驶,一个个路灯迎面而来又挥之而去。
窗外人工建筑留存的痕迹越来越少,薛迎伸了伸懒腰,瞄了一眼车台界面,发现现在距离目的地还有不过半个小时的车程。她思量片刻,起身离座,决定到后车厢去看看那位一直保持沉默的人造神明。
后车厢宽敞得像一个小房间,又昏暗得如同地穴。从重型箱车身边飞驰而过的路灯留下一道道短暂的灯光,透过车厢两边玻璃小窗照进黑漆漆的车内,在冷硬的金属面罩上映出无数流动的白条,有那么短短一瞬间照入一双月下海面的眼眸。车里很安静,只有抑制器上零件滴滴答答地响。忽然,灯光大开,惨白的亮光雷电破空般照亮融银长发,流银双目与金属头盔。
银灰交杂的虹彩剧烈收紧,显示器的数字在开灯一瞬间中经历一个小峰值。阿尔忒弥斯眼睛发酸,他用力眨了眨眼,挤出几滴生理泪水后才看着拉开的合金门。
“你还好吧?差不多要到科研院了,你现在要不要喝点水?”
关上合金门,已经穿上白外套的薛迎几乎与灯光融成一体。她手里拿着矿泉水瓶,径自走到阿尔忒弥斯对面席地而坐,半是关怀半是打量地在阿尔忒弥斯身上审视。
问出阿尔忒弥斯目前状态好不好这句话,薛迎心中有些许歉意,毕竟换作任何一个眼神没问题的人都能知道阿尔忒弥斯当下非常不好。被用上束缚服以限制行动,被迫只能靠着墙壁半坐着的阿尔忒弥斯微微摇了摇头,拒绝薛迎的关心。
薛迎盘腿坐好,一只手支着下巴,塑料瓶放在身边。她看着对面的少年垂着眼,突然听到抑制器后传来闷闷的声音问道:“我这次回去了,还能再出来吗?”
薛迎摇头:“不能。”
阿尔忒弥斯闻言,抬起头凝视薛迎。薛迎从他露在金属封闭外的眼睛里看见星火光芒的破灭,忍不住出声安慰:“东亚科研院比欧分部那边有人性,不会强制你进行你不愿意的项目。如果你在里面饿了,渴了,想吃什么想要什么,科研院那边也会满足需求,应该不会比聂言的差。哦,对了,小朋友。”她顿了一会,似乎在回想一个内容,然后再开口:“阿尔忒弥斯,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得到阿尔忒弥斯点头承认后,她说:“你喜欢这个名字,那我们就保留……”
阿尔忒弥斯打断她的话:“你们这样对我,我和动物园里的动物有什么区别?”
面罩反射的冷光汇聚在他深邃的眼窝,冷冷的,惨白的,像他眼里含着一块碎冰。
“你是科研院的重点对象。”
“所以呢?”
“你对我们非常重要。对我们来说,在某种意义上,你确实是神明。”
“可我不是动物园的动物,也不是你们所说的神,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我会呼吸、会哭,会生气也会感到高兴。我需要进食与睡眠以维持生命,我会跑、会跳、会感受自然,但我知道如何使用语言。我不是畜牲。我会学习所有新知识,但要是你们切开我,你们会看见跳动的心脏与蠕动的肠胃,我的鲜血会在你们手上流动。这具躯壳里面,从来不是零件与线路。我是个人,我不愿意被当成动物关起来,或者被关停存放在仓库。”
“你们,把我看作神,看成动植物,看成装饰,为什么不把我当作一个人?”
“因为我比你们聪明,比你们拥有更多,比你们想象中还要未知?但我除去这些,和你们是差不多的,我也会痛,也会流血。”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看我?”
离开欧洲分部的抑制后,他自知为人的意识浅弱得像一颗未萌芽的种子,直到聂言告诉他他是个人,直到他再次进入科研院的笼子,他才真正明白自身对个人人格的认同有多么强烈。
数值从十以下缓慢上涨。
薛迎被他一句句质问堵得哽咽,弄得头疼,蹙起眉问:“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在外面。”阿尔忒弥斯有两三个小时没喝水,他的嗓音听起来很干,原本少年音色中的清脆和清甜削减了大半,好似还在蓬勃生长的雪色小树遭遇大旱,树皮龟裂脱落。明明是陈述愿望,他低声说话时更像一个人在用悲伤的语调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