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在棋盘前坐下,轻挥衣袖,夜色仿佛被从虚空中抽离了出来,在她指间凝成黑色的棋子,而另一边,明亮的月光也汇成了白色棋子,落在对面妲己的位置上。
妲己惊讶地抬起头。
女娲拈夜色作棋,执起一枚,夹在指间,双指被夜色映衬得清贵修长,淡淡地道:“人有出身,有故土,有亲人好友,有往事历历,有伤心处,有所愿所求。”
她落子。
妲己明白了娘娘的意思,可她出身妖族,不通风雅,只好道:“娘娘,小妖不会下棋。”
女娲道:“你觉得哪里好看,就往哪里下。”
妲己:“……”
她小心翼翼地,提起裙摆,也在棋盘边坐下,学着娘娘的样子,也拈起一枚白子,看着眼前的棋盘纵横数百格,一时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女娲也不催她,只又道:“苏妲己的出身故土,你可知晓?”
妲己:“小妖知道。”
她顿了顿,心想,只要娘娘不催着她下棋,就什么都好,于是又继续说道:“出身故土,小妖也有,想来小妖对轩辕坟的感情,就是人对故乡的感情罢?至于亲人好友,小妖有两个姐妹……”说到这里,想起琵琶精和雉鸡精亦接了娘娘法旨,到如今却连商王宫都没有进,一时竟说不下去了。
女娲却没有责备此事的意思,月光如轻纱,朦胧地落在她身上,她的面容一时极静,仿佛自天地初生起,几千几万年,都不曾变过。
她道:“有哪里不解,都可以相问本座。”
妲己当真想了想:出身故土,亲人好友,这都好懂;至于伤心处,那便更好懂了,她爱慕娘娘而不得,就是伤心处,只是——
“有所愿所求?”她问:“人求什么?”
“在人看来,最次等的,为自己所求,求一身荣华富贵,这一类人,常被鄙薄钻营自私。中等的,为他人求,求亲眷飞黄腾达,求所爱之人一生顺遂,这一类人,任谁看了,也都要赞一声有情有义。最上等的,为天下万民求,求四海太平,五谷丰登,百姓安居乐业……”
女娲说着,却轻叹一声,不再说下去了。
月光落在棋盘上,被往来纵横的刻痕割出了斑驳的影。
妲己一时冲动,忽然抓紧了面前的棋盘。
她问:“人之所求分三等,那娘娘——娘娘希望我,去做哪一等人?”
女娲一抬眼。
有一瞬间,妲己以为她真会回答。
可女娲很快又收回目光,只是道:“还有一点,你需记住:人皆重欲,却又虚伪,好谈风雅情义。相爱夫妻缠绵亲热,是神仙眷侣;见色起意,一拍即合,则是轻浮浪荡——而但凡后一种人,总是想当前一种的,哪怕是天子也不例外。”
妲己没能听到原想听的,重新垂下头:“哦。”可片刻后,反应过来娘娘在说什么,又极诧异地抬起头,差点扯伤脖颈。
她抬头时,女娲正看着她,面容被月光映照得清皎高华,眼底烟气氤氲。
然后女娲一笑,“你当是在想,本座如何懂这些罢。”
妲己:“……”
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女娲一笑之后,却又敛了神色,淡淡道:“人族存世太久,千年万年,有许多人大概都忘记了,他们始初,是谁造出来的。”
妲己怔怔地望着她,几乎忘了自己手里还拈着一枚白棋,不知从何落子。
女娲却在这时伸出手,抓住了妲己悬在半空的手腕。
月光笼在她指间,她拉着妲己,帮她把那枚白子落到了棋盘上,就靠在她自己的黑子旁边。
妲己只觉难以呼吸,却见隔着一张浅浅的棋盘,女娲正凝视着她,凤眸微垂,鸦羽般的眼睫随着目光扫下,落成了几分少有的温柔,墨灰色的眼瞳清透深沉。
她轻声说:“本座未必懂人间情爱,可本座知道一个帝王是怎么想的。”
妲己几乎不能思考,她想,自己全身上下,大概只剩下了娘娘映在她眼中的倒影。
“倘若本座告诉你,这一副棋盘,是本座的兄长伏羲亲手刻下,曾与本座手谈数百年。本座落第一子时,一只飞鸟吐下桃核;待这一局终了,桃花早已开满了百里青山。可今日,本座因量劫之事,去过火云洞时,伏羲却与其他二位人皇一同,劝本座三思而行。”
妲己似懂非懂,却见女娲又拈起一枚黑子,夹在指间,对着月光看了看。
然后她落下视线,向妲己道:“你要君王盛宠,所以本座教了你这许多。纣王掌司天下,本座掌司妖族,帝王之道,本无甚不同。现在么……若是要你来向本座求宠,你要如何做?”
这句话轰地一声,在妲己脑海中炸开了烟花。
她什么都忘了,隔着一副棋盘,女娲正跪坐在她面前,端丽隽美,金钗轻摇,让她向她……求宠。
妲己忽地觉得嘴唇发干。
她慢慢地、慢慢地直起身,眼里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到娘娘淡红色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