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时常用力回想,脑内也总是难以浮现出他人欢悦的面容,在目睹对方暮气沉沉的模样时便更是如此了。仿佛此人天生只有一副苦相,也从来没有笑过似的。
我抱着自己名义上的弟弟京极秀昭的脑袋在榻榻米上坐了下来。他未着具足,身躯却依旧颇沉,不过现如今被我托举着头颅,秀昭那具马上就会化作僵死之虫的身体也得任由我拖拽了。我不敢遑论自己曾令多少人丧生,但我的确未亲眼目睹谁死在自己眼前。因此我始终觉得人死时脸上的五官该是舒展的,只因此刻人脸上的肌肉还没完全僵硬,但从身体里再抽不出半点力气去支撑五官做出表情来了。
可秀昭的双目却在瞪视我,匕首刀刃上反射出的光似乎照进他的眼睛里了,他的嘴唇和脸颊间血色尽褪,紧闭的唇角朝两侧瘪了下去,霎时间我竟记不起他曾对我笑过的模样了。秀昭被割开的喉管还在轻颤着,赤色的水和沫子自裂口处一下下喷勃着,像是反刍动物在慢吞吞地吐着残羹。
从和泉国返回姬路后,我没有带回阿照,阿照的右臂也并未回归原样。在万般不变中,总该寻求些什么变革。
如是想着,我便打算在姬路将京极秀昭杀了。
朝云在明石邀请西国诸位大名商讨要事,结束赴会的秀昭并未第一时间赶回出云。他知道我无法自由出入姬路,过着形同禁足的日子,遂特地到城里看望我,还陪伴我到城下玩乐。秀昭邀我出游,却不知阎魔地狱也邀请他前去做客。
之前你在摄津立下战功,父亲大人时常在我耳边称赞你呢!
秀昭在出云住久了,也对那里的割子荞麦情有独钟,而近日在播磨流行的南蛮荞麦做法却与割子大相径庭。
余只是做了自己当做的事,决定战局的还是兄长的部队。
你虽去了京极家,但我与父亲都时时记挂你。我不求你战功显赫,只期望你平安顺遂。
饮食店的老板毕恭毕敬地将我们点的膳食端进了封闭的隔间,随后便关上了障子门。此店虽只是个经营荞麦和海鲜生意的饮食店,其内部装潢却不逊色于稍微高级一些的店面,障子外还有片绿意盎然的露地,栽种着整齐矮木的院落倒像是个武家庭院。大约是乱世就快结束了,播磨上下是一片祥和之景,尽管此时离午膳时间还有些时候,店门前等候品尝新式料理的顾客就已是络绎不绝了。
姐姐何时再访出云呢?父亲大人是牵挂您的安危才会限制您离开城里。播磨离京都太近了,来往人群更是鱼龙混杂,姬路虽繁荣,却远远不如松江安逸。
无碍的,姬路我已住习惯了。等到松福丸长大一些我再前去叨扰。
谈话间,我抬起筷子尝了一口桌上的膳食,面条上沾染着浓烈的唐辛子气味,不知淋在面上的冷酱汁中掺进了何种佐料,细细咀嚼时,还有种不寻常的甜味在腔中反反复复。以南蛮香料调味的荞麦的确与出云的苦味海苔荞麦大不相同,阿照的话,定然要更中意甜一些的料理。
也好,只怕那孩子年幼不懂事,像余儿时一样,总是给姐姐添麻烦。
被我婉拒后,他脸上没挂着若有所失的神色,反而是因为提起了前尘往事猝然间容光焕发。
怎会有什么麻烦
我随便客套了一句,之后就想着直奔主题,我放了下筷子,又佯装平静地问:
我倒有事要问你,之前在摄津一役中,你可有对上今川家臣北条氏?
他也不动筷了,秀昭的眼珠子在框中左右转着,随后他就说道:
姐姐大人问的是从前被今川纯信施以流刑的北条氏吗?当日在营帐中清点时未曾见到北条氏的头颅,但姐姐现下一问,倒让余想起自己的确曾砍掉了谁的手臂,可那断臂事后就不翼而飞了,余一度以为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错乱。
我将双手掩藏于木桌之下,若非如此行动,我正剧烈颤抖着的双手必然会被秀昭一览无余。
不过那将领我从未见过,回想起来那武士的具足上确有北条家的家纹。
是吗我只听闻北条氏的武士得到了幕府特赦,所以才有些好奇。
面对自己从前尚存有一丝宽容之心的秀昭,我其实很难冷漠严苛。之前在出云松江,他与他的正室都竭尽全力关照我,亦使我度过了一段远离战争的安稳日子。在脑中提前编排好回应,再迅速讲出来这原是不费劲的事。可此刻我不想再对秀昭讲什么姐弟情分了,自打在岸和田城见到阿照残缺的模样,我就越发憎恶斩断她右臂的家伙,只是先前我还不敢确定,现如今亲自问过秀昭后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就是眼前这个男人,伤害了我最为在意的阿照。
秀昭。
未从坐垫上站起来,我仅是直起了上身,用双膝蹭着榻榻米向一边挪去。秀昭的位子离我很近,他仍未放下手边的汤碗,我就靠在了他身后。两手搭上了秀昭的肩膀,他是朝云的三个儿子中生得最高大的,又在少年时就风度翩翩,朝云也一度想把老家播磨交给秀昭继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