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人院,你知道是什么样的吗?璟笑着问,但她不期待回答。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疯人院里的人,到底还能算是人吗?比如我的妈妈,到最后一刻,她还认为自己是人吗?
喂,你睡着了吗?
璟虽然不期待冷杉回答什么,但他一声不响也实在让她怀疑是不是有点犯困。人对他人的际遇并不存有多少耐心,更何况是悲惨的际遇。当她选择把过往告诉他,也就选择了向他展示伤口。可伤口是在她身上的,他不觉得痛也理所应当。
没有,我在听。冷杉说,我只是不想打扰你。
哦。璟有点别扭,这些事她很久没说了,这会儿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这真是她身上发生的事情吗?你觉得我是个怪人吧。那你现在知道喽,在这种家庭长大的我,怎么可能正常。
你很正常。冷杉说。
别安慰我了,过分的安慰显得假。其实我也恨她,她虽然很难,但应该还有选择的余地的,她如果再勇敢一点,再强硬一点就好了。我是恨她的我恨她。那顶破帽子,你记得吗,那顶帽子,是她给我买的,购物街好长、灯光好亮、东西好多,但都好贵。她把身上所有的钱都凑在一起,也只够买一顶帽子。只够一顶。然后,第二天,她就被关进疯人院了。我在想,那时候她是不是可以带我逃走呢?别买那顶破帽子,我们坐上一辆长途车,远远地逃开,会怎么样?
璟最后一次去看她时,她的手脚都被捆住了,医生说她已经不认人,并且极有可能对他人造成伤害。
你不能进去。她已经不是人了,她现在比野兽还危险。野兽至少还知道怕,她什么都不怕。医生说。
璟隔着门上小视窗望进去,妈妈安静地睡着。
她是我的妈妈,我是她的女儿。璟说。
你有这样的妈妈真不幸。医生又说。
璟像是被踩着了尾巴,猛地冲向医生,一口咬住他的手。她爆发出远远超出十二岁的力量,把医生的手咬得见骨。她尝到血的味道,原来血并没有什么味道,但她还是因为那味道而恐惧,但也因为那味道兴奋。
疯子的基因就不该延续,疯子生出来的也是疯子!杀人犯生出来的还是杀人犯!
但是因为这出突发事件,璟又被容许进妈妈的房间,她其实怀疑他们是也想把她关起来。她走进四壁空空的病房,走到妈妈的床头,发现她并没有睡着,她睁着眼,望向虚空。
璟璟,妈妈本来想带你去穿耳洞的,现在看来是来不及了。璟璟,人生很短,但它又很长,大多数时候它没有意义,那些短短的、有意义的时刻,根本就抵不过大部分的虚无。人越长大,越无趣,因为人越长大,也越知道自己的无能。妈妈就是个无能的人,找了许多借口,但就是无能。妈妈累了。璟璟,不要反抗,反抗只会让你受伤,你咬牙忍住,忍住,忍到别人都当你是根木头,你就自由了。
妈妈。
璟璟我以前以为这世上总会有个人专门为我而来,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即便是你,璟璟,你是从我身体里出来的,但你也不是为我而来,你有你的人生,你走吧,璟璟,走出去,去过没有妈妈的人生。
不知不觉间,璟泪流满面。她在妈妈决绝的眼神中往外走,从那一刻起,她决定不再反抗,她戴着妈妈给她买的帽子,走下疯人院的楼梯,她走着,看见衣服上沾到的血,她还没有走出疯人院,妈妈就没有了,人死只需要一秒钟。
我妈骗过我很多次,但最后一次她没有食言,果然,我只是走出去,这个世界就不再有她。
璟泣不成声。多少年没有想起过的事情,原来不是想不起来,是不敢想起。她用麻木来胡乱包扎,终究是留下了深深的疮疤。她以为早就好了的伤口,现在揭起,竟还连皮带肉。
冷杉把璟拥进怀里,轻轻安抚,在璟的哭泣声中,他问:那时候,你真的咬他了吗?
咬谁?
医生。
嗯。
咬他的手?
手。璟愣了愣,腿。不,是手。还是
她仔细地回想,十二岁,疯人院,长廊,阴天,医生,白大褂,妈妈。你妈妈在睡觉。你妈妈很可能会对你造成伤害,因为她是疯子。她是疯子。璟走下楼梯,衣摆上并没有血迹。她心里闷着一团阴影。叔叔,谢谢你。我想进去看看我妈妈,她不会伤害我的。叔叔,求求你。叔叔。
她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原来这么多年以来,记忆已经真假难辨,她的悔意和恨意,默默篡改了历史。
你没有咬他,对吗。冷杉说。
璟看向他,他很平静,但是又用那种带着悲伤的眼神望着她,他看穿了她,他甚至比她还明白她自己。她害怕了。
但你很想咬他,并且在这些年中,无数次真的咬住了他的手,把他咬出血来,把他咬得白骨森森。
对。
巨大的悲伤袭来,原来在妈妈生命最后的时刻,璟都未曾为她而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