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伶手里的那张纸已经发黄发皱。
时隔近十年,纸上面的红色指印依然如她记忆里瞟到的那一眼一样触目惊心。
像是当时姆妈看向她的眼神。
七岁的她不曾开蒙不会识字,姆妈也不让她和弟兄们一样背柴挑担,却要她日日下腰抽条以希望庄子上的那位老爷能瞧上她的颜色娶来做个小老婆。
可兜兜转转来也算是遂了姆妈的意,转头成了娼妓。
干着服侍男人的活计,指望拿男人的钱、捏男人的心来养活自己。
可当真有这么一个男人为她掏心掏肺了,她倒厚着脸皮来,不愿再自轻自贱了。
玉伶用指尖捻着那张起毛的纸,按住姆妈的名字。
……她不想看。
可是此时此刻,纵使灯光再昏再暗,字字仍然诛心入眼:
“今有小女玉伶,时柒岁,吴县人氏,举家贫,无力养活;
愿给张家当使女,从求活命,议身价肆块银厘,米壹斗零叁升;
人银两清,互不找账,契书为凭。”
这张家到底是哪个张家,锦锡大家大姓诸多,并无张姓人家,玉伶至今不知。
上面的“吴玉伶”似是和她甄玉伶毫无干系。
但她却从未跑脱。
眼睛睁得太久又一眨不眨,干涩刺痛却毫无眼泪。
沉默凝看良久,下意识地把这张纸递还给靠在她身边的陈一乘。
但他抓住她那僵硬的手腕,带着她把这张纸撕成了一小堆拼不回去的碎纸片,装回了他拿来的信封里。
陈一乘抱住仍在愣神的玉伶,睡倒在床上,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轻声道:“明日叫人烧了,或是乖乖自己收好,纯当没了这回事,不必多想。”
玉伶躲开他的手,转而埋头在他胸前,扯住他的衣襟。
过了好半天才闷闷说道:
“军座,玉伶……”
“还不起的。”
陈一乘顺着玉伶的头发,柔声训了句:
“胡思乱想。”
“我几时说过你欠我什么,何来要还我什么一说?”
“乖乖若当真心疼我,就不要再走了。”
“……好不好?”
玉伶在陈一乘怀中点了点头,抱住他不松手,就此睡着了。
……
翌日清晨。
港口边的江宅庭院大敞大开,有人进进出出,在把前几天搬到船上去的几样东西又尽数搬了回来。
下人知道东西宝贵,好些物件没摸过碰过,记着轻手轻脚,却还是呯砰吵闹。
早起在书房翻看账目的江雍接到电话,告知说甄小姐一夜未归,没接到人。
北宁那边早就打点妥当,薛林女校的校长应了甄家大哥的请求,会提前照看照看,等着见玉伶。
挂断后,江雍便往陈一乘的军部办公室拨去。
电话由参谋主任转给了陈一乘。
“军座,晚些时候我会过去接伶伶。”
陈一乘说话不紧不慢,却不提玉伶:“江先生不若先顾及自己的事。”
“……伶伶的事自然也是我江某人的事。”
这时江雍书房的门被急促敲响,和电话里陈一乘的冷冽的威胁话语撞到了一处:“江先生莫要忘了,是你们来求的我。”
“孰人孰狗,绳子在谁手里,江先生还得先摸清摸透了再来同我说话。”
门于下一秒被着急推开,秘书瞄着江雍的脸色,犹豫片刻还是对他做了一个手势,低头站在一旁没敢作声说话。
江雍的声气仍旧慢条斯理,就事论事:“伶伶昨晚说了,她想今早同我离开。”
“军座理应遵守与庄先生的约定,尊重伶伶的意愿。”
陈一乘只回:“不凑巧,她昨晚说的和江先生说的……还真是一点都不一样。”
“江先生时刻要拿女人来做文章的德行可真真要不得。”
语毕,电话即断。
江雍将听筒扣回底座,挑来看了一半的账本也被他推到了一旁。
这才问他面前佝着身子站了半天的人:“……到底什么事?”
“雍爷,沛爷下洋回来了,情况不太好……”
“阿沛如何?货呢?”
“货在南洋被倭蛮子截过一趟,沛爷打死了好几个,绑到的也都捅死喂了鱼,只是他们抢钱不要命,心眼子小又坏,沛爷防不胜防,货是一块回来了,就是人伤到了。”
江雍双手交迭,垂首抵至眉心。
“我一会儿去看他。”
同时也嘱咐道:“把甄玉伶的事发电报去珠港,说陈一乘现在变卦不放人。”
“照我昨晚说的,准备着去把她接过来,送上去北宁的车。”
秘书一一皆应,但却欲言又止。
江雍蹙眉。
秘书跟他十好几年,自知他没什么大表情也兴许是不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