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外鸡鸣四起,囚室上方的孔洞亮起一点红光,长夜终尽。
敖无名脸色陡变,按在白素贞额上的右手青筋暴起,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大喝一声,左手按住右腕, 待要疾念法诀,牙关却格格乱撞。
那抹红光沿着囚室上方的“瓶颈”逐渐下移,越来越低。
许宣强忍剧痛,从怀中摸出流霞镜,迎光晃动,霎时间霞光四射,满室皆红。
敖无名大叫一声,松开手跌坐在地,恶狠狠地瞪着许宣,想要探手朝他抓来,十指却时曲时伸,不听使唤,脸上皮肉也跟着簌簌波动,忽而咬牙切齿,忽而慈眉善目,神情急速变幻。
许宣奋力举起流霞镜,朝他双眼照去。
霓光如虹,刺得那魔头酸泪直流,发疯似的挣扎咆哮。
此时朝阳想必已跳出了地平线,瓶口如镶金边, 万道朝晖在瓶壁、镜面之间反射折转, 流丽万变, 如火如荼。
敖无名避无可避,挡无可挡,直如被地狱烈火炙烤,昂身狂吼,八条铁链绷得笔直,扭曲的脸丑怖无比。
许宣心中狂跳,此时他裂痛难熬,也已强撑到了极限,只消那魔头一掌劈下,必死无疑。
又听一声雷鸣般的狂啸,震耳欲聋,许宣“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再也拿握不住,神镜脱手,翻身急滚。
几在同时,敖无名颓然跌坐在地,垂头耷肩,声息全无。。
许宣暗呼侥幸, 若非这魔头盛怒之下将“鲛珠”与“尸萤”震碎, 单凭这第一缕霞光, 未见得能将其镇住。
屏息观望了片刻,浑然感觉不到他的呼吸、心跳,也不知是死是活。心下忐忑,正待抓起神镜,爬上前探查个究竟,那厮又忽然猛吸一口气,抬头睁眼,直愣愣地瞪着他。
他猛吃一惊,往后挪了数寸,“敖无名”却忽然眨了眨眼,神色大转舒缓,合十道:“善哉,善哉!多谢施主相助。”盘腿坐在满室晨晖里,安详慈悲,如罩佛光,显然又已从魔头变回了大悲和尚。
“你是大悲长老,还是……”许宣右手紧攥着留霞镜,仍有些惊疑不定。
大悲道:“诸行无常,五蕴非我。世间本无敖无名,也无大悲和尚。施主问贫僧是谁,贫僧又如何知道?”
许宣心中一震,若有所悟。从前他随父亲与真姨娘听过金山寺和尚讲法,也听过家中食客参禅辩道,对于佛家三法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自不陌生,但此时此刻听来,却如闻天雷。
又听大悲道:“施主,你既已乘六合棺往返过去、未来,可否告诉贫僧,来此塔前你是谁?出此塔后你是谁?此刻与贫僧同困塔内的你又是谁?”
许宣想起花神谷的所见所闻,想起那山腹时空涡道内遇见的众人、遇见的自己,心乱如麻,忽想:“我是谁?我是谁?我若是许宣,为何要南下灭宋?我若是完颜济安,为何时刻只想着复仇?究竟是想要寻得六合棺、逆转乾坤的‘许宣’是我,还是意欲摧毁六合棺、阻止‘我’的‘许宣’是我?我又怎知‘现在’是否仍在那时空涡流之中?这一刻的‘我’是谁?”
霎时间大汗淋漓,竟觉得从未有过的虚妄和恐惧。
大悲凝视着他,合十道:“所有烦恼,皆由自取。困住你我的,不是此塔,也不是此瓶,而是你我之心。施主若能找出答案,贫僧立刻便送你出塔。”
许宣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道:“过去之我非我,未来之我未来,当下之我转瞬即逝,不过是未来之因、过去之果。和尚问我是谁,我非我,是世间万法因缘和合。”
“施主慧根深种,当结正果。可惜作茧自缚,言不由衷,”大悲微微一笑,目光温柔慈悲,仿佛窥进了他灵魂最深处,“爱与恨皆为虚妄,抛下情执,方可解脱。有朝一日,当你真正放下时,再想起今日所说,才会明白此中真义。”
话音方落,又听有人叫道:“大慧方丈,我們如你所求,足足等了一夜了!天色已亮,快将那魔头交出来!”
塔外喧哗四起,呼应声此起彼伏。昨夜云集而至的佛门各派显然并未离去,从那声浪推断,少说已有上万之众。
许宣大凛,金山寺虽执佛门牛耳,却终不能为了一个“敖无名”,与天下为敌。
眼下白素贞气若游丝,自己又形同废人,一旦大慧方丈打开塔门,势必连同大悲,被暴怒的人群剁为肉泥。
别无良策,急道:“长老,你快与我移魂换魄,带着白娘子从‘六合棺’离开此地。等出了塔寺,再找人换个躯壳便是……”
“阿弥陀佛!”大悲捏指念诀,朝下轻轻一拂,四周炫光乱舞,天旋地转,瞬间又变成了存放六合棺的“墓室”。
“贫僧自囚塔下已经几十年了,”他叹了口气,眼中悲喜交杂,“过去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现在心亦不可得。我这一生作孽深重,许多次想借此棺消除罪孽,却不知一念起,则万劫生。此心不灭,纵有神棺何用?”
许宣心底又是一震,知他犹在点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