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进庭院,来到后厅,只听那渔人隔着屏风叫道:“快请进,快请进。”陆冠英
道:“家父腿上不便,在东书房恭候。”三人转过屏风,只见书房门大开,那渔人坐在房内
榻上。这时他已不作渔人打扮,穿着儒生衣巾,手里拿着一柄洁白的鹅毛扇,笑吟吟的拱
手。郭、黄二人入内坐下,陆冠英却不敢坐,站在一旁。黄蓉见书房中琳琅满目,全是诗书
典籍,几上桌上摆着许多铜器玉器,看来尽是古物,壁上挂着一幅水墨画,画的是一个中年
书生在月明之夜中庭伫立,手按剑柄,仰天长吁,神情寂寞。左上角题着一首词: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这词黄
蓉曾由父亲教过,知道是岳飞所作的《小重山》,又见下款写着“五湖废人病中涂鸦”八
字,想来这“五湖废人”必是那庄主的别号了。但见书法与图画中的笔致波磔森森,如剑如
戟,岂但力透纸背,直欲破纸飞出一般。陆庄主见黄蓉细观图画,问道:“老弟,这幅画怎
样,请你品题品题。”黄蓉道:“小可斗胆乱说,庄主别怪。”陆庄主道:“老弟但说不
妨。”黄蓉道:“庄主这幅图画,写出了岳武穆作这首《小重山》词时壮志难伸、彷徨无计
的心情。只不过岳武穆雄心壮志,乃是为国为民,‘白首为功名’这一句话,或许是避嫌养
晦之意。当年朝中君臣都想与金人议和,岳飞力持不可,只可惜无人听他的。‘知音少,弦
断有谁听?’这两句,据说是指此事而言,那是一番无可奈何的心情,却不是公然要和朝廷
作对。庄主作画写字之时,却似是一腔愤激,满腔委曲,笔力固然雄健之极,但是锋芒毕
露,像是要与大仇人拚个你死我活一般,只恐与岳武穆忧国伤时的原意略有不合。小可曾听
人说,书画笔墨若是过求有力,少了圆浑蕴藉之意,似乎尚未能说是极高的境界。”
陆庄主听了这番话,一声长叹,神色凄然,半晌不语。黄蓉见他神情有异,心想:“我
这番话可说得直率了,只怕已得罪了他。但爹爹教这首《小重山》和书画之道时,确是这般
解说的。”便道:“小可年幼无知,胡言乱道,尚请庄主恕罪。”陆庄主一怔,随即脸露喜
色,欢然道:“黄老弟说哪里话来?我这番心情,今日才被你看破,老弟真可说得是我生平
第一知己。至于笔墨过于剑拔弩张,更是我改不过来的大毛病。承老弟指教,甚是甚是。”
回头对儿子道:“快命人整治酒席。”郭靖与黄蓉连忙辞谢,道:“不必费神。”陆冠英早
出房去了。陆庄主道:“老弟鉴赏如此之精,想是家学渊源,令尊必是名宿大儒了,不知名
讳如何称呼。”黄蓉道:“小可懂得甚么,蒙庄主如此称许。家父在乡村设帐授徒,没没无
名。”陆庄主叹道:“才人不遇,古今同慨。”
酒筵过后,回到书房小坐,又谈片刻,陆庄主道:“这里张公、善卷二洞,乃天下奇
景,二位不妨在敝处小住数日,慢慢观赏。天已不早,两位要休息了罢?”
郭靖与黄蓉站起身来告辞。黄蓉正要出房,猛一抬头,忽见书房门楣之上钉着八片铁
片,排作八卦形状,却又不似寻常的八卦那么排得整齐,疏疏落落,歪斜不称。她心下一
惊,当下不动声色,随着庄丁来到客房之中。
客房中陈设精雅,两床相对,枕衾雅洁。庄丁送上香茗后,说道:“二位爷台要甚么,
一拉床边这绳铃,我们就会过来。二位晚上千万别出去。”说罢退了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黄蓉低声问道:“你瞧这地方有甚么蹊跷?他干么叫咱们晚上千万别出去?”郭靖道:“这
庄子好大,庄里的路绕来绕去,也许是怕咱们迷了路。”黄蓉微笑道:“这庄子可造得古
怪。你瞧这陆庄主是何等样人物?”郭靖道:“是个退隐的大官罢?”黄蓉摇头道:“这人
必定会武,而且还是高手,你见到了他书房中的铁八卦么?”郭靖道:“铁八卦?那是甚
么?”黄蓉道:“那是用来练劈空掌的家伙。爹爹教过我这套掌法,我嫌气闷,练不到一个
月便搁下了,真想不到又会在这里见到。”郭靖道:“这陆庄主对咱们决无歹意,他既不
说,咱们只当不知就是。”黄蓉点头一笑,挥掌向着烛台虚劈,嗤的一声,烛火应手而灭。
郭靖低赞一声:“好掌法!”问道:“这就是劈空掌么?”黄蓉笑道:“我就只练到这样,
闹着玩还可以,要打人可全无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