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天下闻名的大儒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苦心孤诣为弟子筹谋的皇位,在朱极嘴里竟然与犬豕相提并论。
没有义正言辞地驳斥朱极的言论,宋廉苦笑着摇摇头,目光依旧紧盯着朱极的面庞:
“既然如此,那殿下因何每每在朝堂掀起波澜?”
宋廉的说法还是颇为委婉的,个别朝臣暗地里已经将朱极视作洪水勐兽,甚至更为恶劣的称谓暗地里也不是没有。
毕竟朱极入朝尚不足半年时间,这朝堂已经被他搅得天翻地覆。
不理会宋廉灼灼的目光,朱极扭头看了看被高丽纸湖的窗户隔绝的昏暗的天空。
“学士认为,这皇朝延续,最需要的是什么?”
“自是天子仁德,政令通畅,官员清廉,将帅用命。”
宋廉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类似的问题他从朱元章嘴里听到过很多遍,依宋廉看来,掌控权力的统治阶层内部出现问题才是王朝覆灭的根由。
但这个回答显然不是朱极心里的正确答桉。
微微笑着摇了摇头,朱极毫无仪态地将身体靠在椅背上,如闲散村夫一般恣意,目光却依旧看向透着微光的花窗。
“在我看来,皇朝延续最需要的是,让百姓能吃饱穿暖,在天灾人祸之下不至横死。”
百姓才是王朝建立的基础。
除了个别手握权力的野心家之外,没有哪个黔首百姓会在吃饱穿暖的时候想着拿命拼个皇帝来当当。
毕竟国瑞爷的儿时梦想中,皇帝也不过就是一顿饭能吃一百张白面大饼的人物。
听到与自己所言大相径庭的答桉,宋廉捻了捻白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殿下所言,倒是颇有孟子遗风。”
这职业性的官场恭维让看着窗户出神的朱极哑然失笑,深思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笑容:
“虽然知道学士说的是客套话,不过我还是挺开心的。”
“权力于我而言,不过是为大明百姓趟出一条生路的捷径。
如果我真的图谋权势,我大可请父皇将那东瀛倭国赐给我作封地,凭我心中宏图,再过二十年,我之所在不见得会比大明差到哪里去。”
今日之朱极,早已不是当初在城外窝棚里准备苟且偷生的朱极。
得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又有了穿越者必备的鸡肋金手指,若非心里还有个梦想,朱极早就飘上天了。即便如此,朱极也具备了当初不曾有的自信。
“所以学士今后教授太子的时候,别总教那些个仁义道德帝王心术,多让他去百姓中看看,多让他到军营里走走,这才是决定他屁股坐哪里的根基。”
看到朱极的脸上毫不作伪的神色,宋廉站起身来走到朱极面前,缓缓向朱极躬身行作揖礼。
“殿下之心胸,实在让老朽汗颜。先前之揣度,却是老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宋廉这毫无征兆的拜礼冷不丁让朱极吓了一跳,眼神从花窗上收回的同时,朱极从椅子上跳起,将将避开的同时,嘴里忙不迭地嚷嚷:
“别,你可千万别把我当作君子。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或早或晚,你看胡惟庸和陈宁这两个不就被我旦夕间给收拾了么。
你还是把我当成小人的好,省得将来我干了什么让宋学士不顺心的事情,也不至于后悔今日夸我这一句。”
眼见朱极对“君子”二字避如蛇蝎,宋廉嘴角隐隐颤抖了两下,最终还是苦笑着起身:
“殿下何至于此,我儒家视光明坦荡者为君子,今日观殿下之言行,当时君子无疑,何必自甘轻贱。”
面前这位老人家委屈的模样让朱极不由得退了一步,而后方才郑重其事地说道:
“你们叫一声君子,便要这君子做这做那。
一旦做出稍微背离你们意愿的事情,你们便会群起攻之说,你可是君子呀,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你有辱君子之名,我们要剥夺你君子的名号。
却浑然忘记,这君子之名全然是你们安在他头上的。”
一句话,戳中了整个士林的腰眼子。
宋廉愣了半晌,到底还是苦着脸瘫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
“原来,天下人是这样看我等的。”
眼见这老先生魔怔了一样地自说自话,朱极有些于心不忍。
士林中惯常如此的不少,但也不至于让这位老先生全盘承受信仰崩塌带来的痛苦。又或者说,真正喜欢道德绑架的人,那张脸皮也未必能在这番讥讽中掉下几根毫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