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盛昱问道:"星海颇有恋恋之意?"
文廷式没有答话,内心深深悔恨,自己做了一件极错的事,当初应该劝龚夫人随夫同归,即令做不到这一层,亦不应该接受梁鼎芬托妻之请。
"我本来就是这样子。"梁鼎芬说,"'白眼看他世上人';,是我的故态,亦不必去改他。莫非一道严旨,真的就教训了我,连脾气都改过了。"
"药名就说不上来了。"文廷式说,"到了天津,你不妨住紫竹林的佛照楼,那家栈房干净,人也不杂。你找那里的伙计,他知道这种药。"
"不要紧的。"梁鼎芬安慰她说,"我总记着你的话,不跟他生气就是。"
"好,我知道了。"
立山虽是意园的常客,但文廷式却并不熟,知道他是皇帝面前的红人,担心他们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说,因而便问主人:"我该避一避吧?"
由于龚夫人的一句话,才能坐定下来。梁鼎芬居中面南,文廷式和龚夫人左右相陪。彼此皆有些话,但离愁梗塞喉头,都觉得难于出口,直到几杯酒下肚,方有说话的兴致。
看两人谈话有些格格不入的模样,龚夫人便来打岔,"梁顺,人是靠得住的,就有一样不好,说话跟他的名字相反,不和不顺。"她叹口气说:"你的脾气又急,主仆俩象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真教我不能放心。"
盛昱的意园在麻线胡同,相去不远,是文廷式常到之处。门上一见他,笑着说道:"真巧了!我们家大爷一回来就问,文三爷来过没有?正惦着你呐,请进去吧!大概在书房里。"
"每天吃饭,都是三哥坐上面,今天情形不同,你就不要客气了吧!"
"今天没有事吧?找几个人来叙叙如何?"
"是的。"文廷式答说,"我刚送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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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代完了,龚夫人亲自下厨做了好些菜,为丈夫饯行。但夫妇的离筵中,夹杂了一位外客,席次很不容易安排,梁鼎芬要请'三哥';上坐,而文廷式却说是专为梁鼎芬饯行,自己是陪客,只能旁坐。
张!"
听差引入院中,只见盛昱穿一身棉布衫裤,趿着暖靴,正在看书,抬头看到文廷式,只招呼一声'屋里坐!';依然在烈日下埋头检书。文廷式知道,那部书在盛昱视如性命,是宋版的《礼记》,与苏黄谷璧的《寒食帖》,刁作胤的《牡丹图》,合称意园三友。因此这时他连朋友都顾不得接待了。直待摊检妥帖,盛昱方始掀帘入屋,"星海走了?"他问。
文廷式当然表示同意。于是盛昱坐书桌后面,吮毫伸纸,正在作简邀客时,听差来报有客。也是个熟客,就是立山。
"避什么?"盛昱答说:"豫甫人还不俗,你不妨见见。"
于是彼此通了姓名,立山很敷衍了
"今天署里考官学生。"盛昱指的是国子监,他是国子监的祭酒,"我不能不去,竟不能跟星海临歧一别。"
出语就有愤激之意,文廷式越发摇头:"星海,遇到这种地方,是见修养的时候,有时候故示闲豫,反显悻悻之态。你最好持行云流水,付之泰然的态度。"
"当然。他也是多情的人。"
立山的仪表,却真不俗。穿一件蓝纺绸大褂,白袜黑鞋,潇潇洒洒地走了进来,看见盛昱,一甩衣袖,抢上两步请个安,步履轻快,衣幅不动,仿佛唱戏的'身段';似的,漂亮极了。"豫甫!"盛昱指着文廷式说,"见过吧?萍乡文三哥。"
"喔,"梁鼎芬问:"叫什么名字?"
"洋人有种治晕船的药,很有效验,你不妨试一试。"
梁鼎芬无可奈何地苦笑,"不如此,又如何?"他问:"莫非去奔竞钻营,还是痛哭流涕?"
"彼此至好,原不在这些礼节上头讲究。"文廷式说,"其实免去这一别也好,省得徒然伤感。"
"到了天津就写信来。"龚夫人又说,"海船风浪大,自己小心。"
絮絮叨叨说了良久,文廷式说完了,龚夫人又说,两人多番叮咛,无非劝他此去明哲保身,自加珍重。爱妻良朋的殷殷情意,梁鼎芬不能不接受,但不知怎么,越来越觉得自己身处局外,象是在听朋友夫妇规劝似的。
"久仰,久仰!"立山连连作揖。
送行回城,文廷式心里很乱,又想回家,又不想回家。一直等车子进了栖凤楼胡同,他才断然决然地吩咐车伕:"上麻线胡同。"
"星海,有句话我闷在心里好久了,今天不能不说。你刻'二十七岁罢官';那方闲章,仿佛从此高蹈,不再出山似地。这个想法要不得!"
这所谓'情';,当然是指友情,盛昱叹口气说:"人生会少离多,最是无可奈何之事。何况星海又是踽踽独行!"
"我上船就睡,睡到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