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体在医院太平间存放着。蒋襄和蒋鹤声忙得团团转,预定殡仪馆和通知亲朋好友。舒安哭晕过去几次,被蒋襄喂了些镇定精神的药,安静地睡着了。
我固执地不肯离开医院,我总觉得姥姥还在这里,我们不能把她一个人丢下。蒋鹤声陪我坐在长椅上,我醒来时在他怀里,再醒来时在他背上。
我好累好困,没有力气,半梦半醒间,一下恍然背着我的是蒋鹤声,一下又变成了姥姥。我自言自语,呓语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胡话。
梦中追思童年,几岁的我挎着小包,跟着姥姥漫山遍野地跑。她怕我饿,在我的小包里装上一只流油的大鸡腿,我晃着小脚,意犹未尽地嗦手指。回去时,我玩得太累,姥姥就会背着我,给我唱儿歌。
“……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
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
不知昏睡了多久,我从噩梦中脱身,头痛欲裂。客厅里吵吵嚷嚷,似乎有很多人七嘴八舌地交谈。我呆坐了片刻,看到外面天都黑了。
我愣愣地打开门,客厅里静默了一瞬,所有目光都投向我。我做贼心虚,不敢直视那些熟悉的脸庞。
“哎呀,看给孩子吓的,脸都白了。听寒啊,快来,到舅妈这儿来坐。”
“可不是嘛,还有大姐,本身就生着病,这又晕过去好几次,这可怎么办哪。”
“唉,我这二嫂命不好啊,我二哥走得早,家里还就舒安一个孩子,这孩子也不让人省心,年纪轻轻又得病了。唉,她这一辈子真是没享过福。”
蒋襄给三爷爷递了根烟,三爷爷摆手拒绝了,接着说:“还是你福气好,有这一双省心的儿女,鹤声在大公司,听寒又是重点大学,舒安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等到时候你一退休,儿女婚事有了着落,你就在家带带小孙子。可惜啊,我二嫂子是看不到那天了……”
“都怪我,”蒋襄懊悔地说,“我妈今年过完年一直不太好,我那边忙着学校的事,家里让她操心了。”
三爷爷说:“你也别自责了,人老了,早晚有这一天。”
蒋鹤声从卫生间出来,看见我的卧室门敞开着,在人群里找了一下,朝我走过来。我坐在舅妈身边,脑中一片空白。
蒋鹤声弯下腰,他的嗓子已经哑掉了,小声问我:“吃点东西吧,你都一天没吃了,我去给你下碗面,好不好?”
我呆滞着,一声没吭。
舅妈看看蒋鹤声,又看看我,劝道:“好孩子,吃点吧,你要是想吃别的,舅妈给你做。你想吃啥,告诉舅妈,啊?”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舅妈急死了:“哎呀,听寒呐,你倒是说话啊?”
葬礼的仪程繁杂,告别仪式、磕头拜别、送入火化炉、捡骨灰、最后迁入祖坟。我跟着小辈一起磕头时,根本跟不上步伐。于他们而言,这只是个渴望快点结束的仪式,对我来说,这是场漫长的诀别。
姥姥被推进一个小房子里,小房子上面有个高高的烟囱,仿佛能直通天堂。外面等候着好几户人家,聚在一起递烟闲聊。烟囱里青烟不断,我分不清哪一缕是属于姥姥的。
姥姥和姥爷合葬在一起。风水先生挥舞旗幡,念叨着安抚亡灵的话语。人群里不断有低低的啜泣,每个人的脸都灰扑扑的,笼罩着一层阴影。
我失声了,整整七天,直到姥姥的头七烧完,我才能勉强发出些破碎的回答。蒋鹤声请了几天假陪我,我只当他是空气,不理睬他。他变得很是憔悴,胡子拉碴也不刮,经常半夜偷偷跑进我房间,默默抱着我。
我们都睡不着,我知道。他抱着我不动,身体绷得直直的,放松不下来。天亮之前他会走,走之前会帮我把被子掖好。他走了,我才能有一点点困意。
听蒋襄劝他回公司上班,他马上要升任总监了。
他又开始抽烟,家里的烟灰缸里出现了两种烟蒂。有时他从卫生间出来,门打开,会扑出来一股很重的烟味。
我萎靡地躺了两个星期,在一个天朗气清的艳阳天里,总算是有点精神,准备回学校了。
吃晚饭时我和他们说了,蒋襄见我从悲痛中抽身,倒是很开心。蒋鹤声没表态,默默给我挑鱼刺。
饭后,我给他发消息,叫他晚点来我房间。
我给他的备注还是“男朋友”。我怔怔地看着那三个字,改成了“蒋鹤声”。
夜很深,他来了,小心地关上门,靠在门板上望着我。
我按开了床头灯,屋子里有一点小小的光亮,但他还是隐在暗处,那点光照不到他。
桌面上摆着一些东西,是我要还给他的。
他看到了,沮丧地望了我一眼,抿住唇不肯讲话。
我们俩都情绪低落,无言僵持着。良久后,他慢步走过来,摸着我的脸道:“累了吧,早点睡,明天我送你回学校。”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