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天阴沉沉的,雾气很重。四周一片石绿,储水台上的花枯萎,花头呈棕褐色,花心发黑。植物死时,只剩浓郁的青味。
我将情人送走,倚在门框边上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这么朝气蓬勃的少年郎,在这样旺盛的年纪里,带着对世界的好奇一往无前地探索着。他们还年轻,还有大把青春去挥霍。
我低头看了看手,掌心往下,顺着青色的脉络,有一条陈旧的疤痕。
有那么几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像有些老了。
这样的感慨令我惊讶,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知觉。往昔的记忆带着血淋淋的印记,而后崩溃,涣散,直到失去所有生气……
我总归活了下来。
我生于一个结构诡怪的家庭,父亲与丈夫的父亲为情人关系,后来迫于形势,分道扬镳,走回最传统保守的道路。
而我的母亲,是这场禁忌之恋的牺牲品。
那年我十四岁,我母亲自杀;她不过才刚死一周,父亲就迫不及待的,将他的老情人萧衍带上了床。
那张床上,大约还残存着母亲的余温。
他们不分昼夜地做爱,我的脑中却只残存着支离破碎的幻象世界。
某天我在沙发上躺了很久,蜷缩成一团;黑夜使人脆弱,青灰色的空间,就和人心一样的空洞。
楼上,床头撞着墙壁,是肉体接驳的声响;我在楼下,拿起一把刀,顺着脉络划下。
我割开了我的皮。刀与肉相触碰的瞬间, 青白的皮上,大捧大捧的血汹涌磅礴。我用手接着它们,然后一个人光脚走出去看月光。
我没死成。
只是从那天开始,我失去了所有知觉。
很多年后我终于懂得:每一个人都有缺口。
害怕,忽略,无视缺口,最终只会迎来更深的寂灭。正视它,然后利用所有能利用的手段与资源去填补这个缺口。利用的对象不重要,利用的方式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填补缺口。
将身上所有的窟窿填满。
途经深长的玻璃门廊,地上铺满黑白棋盘格理石;我一路向北,风雨如晦,太平之下,是波涛汹涌的人间乱相。
没有谁是真正罪孽的,也没有谁是真正无辜的。人活在这样的乱世,在人间许多时刻,罪与孽,神与罚,善与恶,错综复杂暧昧不清。
没有人是干净的。
我是,萧欠也是。
很久以后,当我重新打开萧欠的房门。他安静地躺在床上,仿佛死了一样。
屋内很黑,窗帘紧闭,门缝间透入一丝微光,打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我近乎听不见他的呼吸声。
直到我走近,将他埋在枕头里的脸反侧过来:“萧欠。” 触碰他的瞬间,我的手心里满是湿嗒嗒的水迹。
“你在哭什么?” 晦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察觉他微弱的鼻息。
他顿了很久,有那么片刻似乎停止了呼吸,略带颤抖地回了句:“罗缚?” 而后又敛了敛声,故作调笑的说着:“人送走了?”
“你在哭什么?”我在他床侧躺下,用指腹抚去他的眼泪,将他拥入怀抱。我的手在他的脊梁上流窜,他浑身肌肉都在颤栗,骨骼夹得死紧:“你在害怕什么?”
萧欠没有回答,只是将额头埋在我的颈间,极低的呢喃着:“罗缚,他们都说爱我。”
“你呢?你爱我么?”
这是萧欠难得一见的脆弱。不知缘由,没有规律,他像是有些神智不清,分不清虚幻与现实。
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我才能隐约窥见他支离破碎的心脏。
我没有回答。
他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安静地靠在我肩膀上很久,很久以后才恢复清醒;然后打开灯,搭在床头边似笑非笑的凝望我:“罗缚。”
“你真是没有一点感情。”
萧欠半真半假地说着笑,从床上下去,站在窗边替自己点了一支烟。于昏黄的暖光下,他的蝴蝶骨若隐若现在绛紫色长衫里,两只手指夹着烟,满屋的苦味浸入人肺,总有些不明所以的萧条。
今夜没有月光。
“为什么要和我结婚?”萧欠转身面向我,将烟熄灭,坐在藤椅上把身体舒展开来,他的眼尾微红,眼神中透着很深的倦意,“罗缚,你明明对我没有欲望。”
我将身体坐正,看他耷拉着手拨弄衣摆:“我许诺过你父亲会好好照顾你。”
萧欠终于敛起了笑。第一次,他这样认真地看向我:“是吗?”
年轻的男人,垂下他美丽的头颅,就像是一只在悬崖边摇摇欲坠的蝴蝶:“你想怎么照顾我?”
“供养我?”
“玩弄我?”
“还是……”他的目光开始聚焦,眼睛随而变得狭长,“你想告诉我,其实你也爱我?”
有风来,穿过帘子,吹散了苦味。
我久久地凝望着萧欠,我不懂他为什么总是执着于一些这么奇怪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