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梁景明仍留在新加坡读书,她一个人从家乡返回香港。每日和我相伴,捱过没有他的几个月时光。
她睡不着,整夜整夜。抱着我坐在客厅,有时我支撑不住,刚眯一会儿,又会被头顶的凉意惊醒——
甚至不知这温暖能持续多久,还有点茫然的惶恐。
声音很闷,含着笑也有点委屈。
他们都在笑,毫不自知的。似乎浸在温暖河流里,迟缓而沉醉的笑容。
他显然知道,这趟为何会被哥哥叫回来。
恍然间,我仿佛重回过去,再次看着他们叁人住在一起。每天都过得热热闹闹的,弟弟挑衅哥哥,哥哥修理弟弟,万姿也不再是独自睡不着了,无论多晚,她都可以找梁景行喝酒聊天。
他们比我更像狗崽,依偎在一起,很久很久。谁都没有说话,只有晚风静静涌动,仿佛天空也在酝酿着什么。他们看不见彼此的脸,但我看得一清二楚。
再后来,我多了一个同伴,梁景明。
她带我去做了绝育手术,在她和梁景明订婚之后。
她也在打量他:“我感觉你这趟回来,气色好了很多。”
然而抱住我的脑袋猛吸一口,女人竟笑出声来。
这种感觉一捏即碎,却又令人类忍不住捏。
但梁景明从没做过这种事情。
“下次吧。她比我大点,已经工作了,又是模特,比较没有时间,我这趟回来也比较匆忙……”
我永远无法拥有爱情,我只会发情,可这项权力的核心,也被万姿轻易剥夺——
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他甚至在我面前坐下,摊开手心让我闻闻,然后认真地看着我,像在征询我的许可。
我对他摇了摇尾巴,他才笑起来,摸摸我的头还有耳后。他手法轻柔小心,我惬意得闭上眼睛。
因为他是唯一一个,不会逼迫我的人类。
她这副状态,一下子让我想到另一个人,梁景行的弟弟梁景行。之前在万姿家短住,他白天也都很正常,但一到夜晚,他就会露出这种如出一辙的神情,黯淡得近乎绝望。
显然,我不是唯一一个这么想的。刚修完学分就离开新加坡,梁景明抵港是在一个深夜,甚至没跟万姿说一声,他拖着行李箱就来了。
妈妈。
“看来是有人管了?”万姿也笑,抓住他那点羞涩,“你哥说你交女朋友了?什么时候带过来给我们看看?”
照旧是鸡尾酒两盏,椰林飘香,凌晨的客厅弥漫着酸甜果味。我趴在万姿腿上,打量着她和梁景行碰杯。
我永远记得那个夜晚。
在那一刻,我从来没有如此羡慕过人类,从来没有。作为狗,我只能享受被摸头的快乐。
他没有香水味,更没有异味,只是一个坦然自持的人,身上最干净的味道。没有动物会不喜欢,狗或者人类。
我被吓得要死,把自己蜷成一个球状,连脸都不敢抬,只感觉有个影子落在我身上,越拉越长,越拉越近——
就像以前。
房间只剩下我和那个女人,大眼瞪小眼。轮到她抱肩盯牢我,那种目光,像一个女人刚离完婚,定定注视长相神似前夫的小孩,有种稀薄却刻骨的恨。
眯眼回味片刻,她又握住我的爪子,煞有介事。
“还行吧。”梁景行笑,难得有点羞涩,“生活是规律了点,要不是正在倒时差,大晚上也不会这么精神了。”
这两件事没什么直接联系,但我能感觉到她那段时间并不开心。某些心结在侵蚀她,她也竭力抵抗,试图重振精神做些什么,夺回对生活的控制权。
“不想玩,想你了。”
他陪她失眠,拉她出门运动,带她看心理医生。我还听见他打电话,让梁景行放假回趟香港。
我突然意识到,这就是爱情。
可梁景明已一把抱住她,头埋在她的肩颈,深深地呼吸。
我迎来了新生活。
等我再睁开,面前又多了一个人。是万姿走过来跪下,从身后环住梁景明,把脑袋搁在他肩侧。
万姿在掉眼泪。
“老二乖。”
万姿也是。
可哪有那么容易。
“你怎么……”一开门,万姿都呆了,“哪有人做交换生读完书就走的?也不再玩几天……”
就好比万姿待我不薄,会给我买最豪华的狗窝最精细的狗粮,但她老喜欢逼我握手,我一直很抗拒,这如同某天狗类统治人类,逼所有人见面时互相闻屁股,简直不可理喻。
“你好,我叫万姿。”
说着说着,梁景行低缓到无声。如同含羞草慢慢收拢叶片,感受到一阵风悸。
那晚不仅是梁景明第一次见我,也是她第一次带他回家。
就这样,我有了家,也有了主人。
准确来说,梁景明是人类,万姿的伴侣,但我倾向于认为他是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