嫧善(三十七)
嫧善自是不知道燃灯已在门外等候,她忧心忡忡又万分不舍,脸色越发苍白,却依旧韶叨[1]着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而无尘的吻落下来,汹涌得叫她不知所措。
他那样着急,急促地呼吸着,将她的唇含着,将她的舌卷着,似乎得失只在这一刻钟之间,若是他慢一步,若是风一来,这吻便要消失。
他们的亲近只持续了不过两息,无尘便退开,手指拭了拭嫧善的唇,将那一点并不明显的水迹擦走。
他身上是一件很旧的青灰道袍。
原本应是深青色,洗多了,那青色褪成了灰白,配上他仿佛败了一季的花的表情,整个人便显出一些灰败颓唐来,唯有方才接过吻的那一双红艳艳的唇,是他全身唯一的生机。
无尘来不及说什么,将那一只浅紫色的小老鼠塞入嫧善手里,留下一句:“不论去哪里,将它带着,切记切记,不论做什么,都带着。不要让我担心,好好的,八十年后,我们永生永世在一起。”
他脸上是嫧善从未见过的神色,慌张、紧促、急切、恳求……如此总总,看在嫧善眼里,叫她忽然起了不好的念头。
这样的场景,似乎在数百年前,也同样发生过。
她透过他双眸看到的惊慌不舍,群狼环伺的紧张氛围,欲哭无泪的临别伤感,还有一双叫她胆寒的手。
那是一双怎么样的手呢?
褶皱却光滑的、柔软却有力的、冰凉的、清苦的,叫她难以挣脱的一双手。
竹门忽闪着开了,劲风扑进来,门又被“咵”一声掼上。
来不及走出去的风被迫留在这空荡荡的屋里,将沉默与空白挤得更加膨发。
嫧善如同被风塑成了一尊雕塑,呆呆地坐着,手心里趴着一只紫色的老鼠。
但,哪有雕塑会掉泪的?
她的泪不知停息,一串一串地掉,又被这屋里的风裹挟着,变成了水汽,将屋里的每一处都洇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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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尘从那间温柔乡中出来,见燃灯在竹林内,与昨日一般无二,浅青仙袍,背身而立。
身侧竹叶飘零,秋风簌簌。
无端叫无尘出一种他从未离开过的假象。
秋风薄凉,却吹不动此地的空气,如同一只被深埋在地下无法撼动的陶罐。
这空气使他迟滞呆凝,也使他生出了就此逃走的怯懦。
但来不及了。
“若是准备好了,那便随我去吧。”
燃灯在他呆立的瞬间便察觉到了他。
一语将无尘从虚空拽回来。
无尘上前行了礼,坚决地开口: “师兄,我有一件放心不下的事,得劳您帮帮我。”
燃灯的广袖被秋风卷起,吸引了几片竹叶,随着风,飘飘荡荡走远了。
待那竹叶再随风回来时,竹林之间,已寂无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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嫧善在床上安心躺了几日,可她又哪里是能老老实实躺的住的狐狸……
不过三四天光景,她便开始试着自己下床了,又过两天,翠微山的竹屋小院内多了一只常跑跑跳跳的道衫妮子。
再过些日子,嫧善成日里觉着自己尾巴伤处痛痒难耐,晚间临睡前检查过,是在慢慢长新肉了。无尘不在无人管束她,在这些事上她倒也乖觉,遵着无尘往日的说教,听话地不去抓挠,着实痒得厉害了,只好躺着来回翻滚几遍,身子轻轻压在伤口处,痛一阵爽一阵,也就是了。
眼看着,翠微山上日升月落,满山的深绿渐渐变了色,红的、绿地、黄的、紫的……漫山遍野,层林尽染。
于是嫧善知道,秋深了。
自然,嫧善身上的伤日逐好了起来,只是大尾巴还拖着收不回去,脱掉的毛也还未曾长出来,整条尾巴瞧着又短又粗,坑坑洼洼的难看极了。
别的不论,伤好了便是极高兴的事。
于是,霜降之后的第二日,她便穿着一身极宽大的道袍跑下了山。
因着尾巴收不回去,所以她使了一根缚索将尾巴缠在腰间,兼之衣服宽大,行动之间若小心缓慢些,倒也看不出来什么。·
下山之路轻快又新鲜,路边还未凋零的花朵在她眼里如西子捧心,不时洒落的树叶如同九天恩赐,日中的太阳温柔和煦,下山的空气中不时飘来熟果的香甜,一切都叫嫧善欣喜又愉悦。
台丹原本在观内晒咸菜干,听到有人在叩门,便起身去开——于是收到了嫧善从山上背下来的一堆熟透了的果子。
那些果子经她一路颠簸,相互碰撞之间,皆皮开肉绽,又兼各自汁水丰厚,于是待台丹脑内“我的天爷”地喃着、寻了一个簸箩接了她的那一堆果子之后,才看到嫧善那一身青灰的道袍早已被果子染成绛色了。
台丹只得寻了一套衣衫,要嫧善换,嫧善手已经接过来衣裳了,但想到自己的伤,只好说:“不必了,我略坐坐就走了,过晌回去时还摘些果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