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婉原先不叫秦婉,她没有名字,被大长老从尸山血海中拎了出来,血混着泥水从她的脚尖滴落。那是一场朝廷与匈奴的战争,匈奴整整屠了边境二十二座城,死伤无数,朝廷惨胜。
大长老叹息的声音传来:“可惜啊,这些本来可以避免的。”
怎么避免呢?她抬头,看见大长老一挥手,霎时天翻地覆,尸山血海亦成过眼云烟,一切恢复如初。
修道者,有吞天遁地之能,杀万人,亦不费一兵一卒。
既如此,为什么他们还会死这么多人呢?
她不明白。
当大长老问她要不要去上楚门,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彼时秦一何势头很盛,他收了一个好徒弟,名唤秦争,一把锋利的刀剑,以稚嫩之躯,挑了九十九个门徒,帮助秦一何坐稳了掌门之位。
上楚门固若金汤,大长老咬牙切齿。
他说,上楚门避世百年,人间灾祸无数,皆是袖手旁观,不能治国安天下,一身好修为又有什么用呢?
秦一何有他徒弟便能稳稳执掌上楚门,那上楚门休想有什么改变,更别说入世扫清祸乱,大长老按着她的头,问她,懂吗?
她明白了,待修为初成,便拜入秦一何门下,从此她唤秦婉。
在秦一何门下,她每天都能见到少年秦争,白衣少年执黑剑,冷若冰霜,修为远远在众人之上,便代替秦一何教导师弟师妹,行事很是淡漠无情,众人怕他,却又不由自主崇拜他。
然而秦争修为虽一骑绝尘,在论道大会上的表现却总是垫底,因他与人坐而论道,关于人与人,人与凡尘的问题,每每面对对方的咄咄逼人,他总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与我何干。
修道者修心,修心者悟道,秦争的修为仍然日进千里,却于悟道上毫无进展,是自毁之象。
秦一何要他修无情道,不会帮他恢复五识,却也害怕他陨落,便将他交给了于悟道一途颇有心得的秦婉。
二人共处。
秦婉恨一切让上楚门避世的人,倘若上楚门不避世,怎能让匈奴屠了二十二座城?
她根本不会教他。
但少年秦争生得是怎样的好颜色,他极白,眉目乌黑,唇色嫣然,冷漠而稚嫩,不似后来的古井无波,此时他冷冽如清泉,凉却鲜活,看着人的眼睛淬了光。
他修炼,赤脚持剑踏入湖中,白色的衣服浸在清澈的水流下,混着红色的花瓣,站着,清风霁月的样子。
秦婉冷眼旁观,却又生出隐秘的窃喜,她享受着师妹们艳羡的目光,以悟道之名,指使他去摘治病的雪莲,教他微笑,弯起眼睛,阳光映照下闪着细碎的光亮,如梦似幻。
甚至秦争照顾她对她微笑已经成了习惯。
直到这光亮消失了。
已过了许多年。
他变成了瘦削沉默的青年,清冷的气质刻入了骨子里。他的修为愈发精进,冷淡地俯视众人,如崖上月。
秦婉知道她的目的要达成了。
秦争自毁,秦一何失去倚仗,上楚门由大长老执掌,积极入世,扫清一切祸乱,发生在她身上的悲剧不会重演。
她从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却于梦中数次惊醒。
秦一何终于发现不对劲,秦婉哭诉自己的束手无策,却也真心实意落下泪来。
为今之计,唯有让秦争尽快修炼无情道最高心法,或许能够挽回颓势。这真的就是放手一搏,最大概率秦争就会死在修炼之中了。
又是一年论道大会。
秦争坐在了秦婉对面。
秦婉大事将成,忍不住将多年心事宣诸于口。
她提起了上楚门出世与入世之道,她将二十二座城的尸山血海血淋淋地暴露于众人面前,她慷慨激昂地诉说上楚门治国安天下的太平盛世,她问,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上楚门耶?门下众人无不动容。
最后秦婉轻轻提了一句,师兄,有何高见呐?
她恶意地想,他能有什么高见,他是冷心冷情的怪物,他怎么会懂失去至亲的痛楚,他不能明白出世与入世对普通人来说的意义,他也不会悟天下大道,自己这样做是为了让人间能有个太平盛世,为了百姓免于祸乱,秦争即使陨落,死去,也是他咎由自取,怎么能怪得她头上?
却见秦争微微启口。
师妹,他说,你知道二十二座城是朝廷的诱敌之策吗?
你明白若上楚门入世,则北疆蛊王,南疆控尸,西域摄魂,皆会入世。
你确定以上楚门一己之力,能创造出太平盛世吗?
假如他们皆不入世。上楚门今日帮忙打退侵犯,若明日这盛世之朝要侵犯别人呢?上楚门是替天行道,还是替朝廷办事?
二十二座城池的血债错在朝廷,而不是错在上楚门。师妹,你不是为了太平盛世,你是为了一己之私。
秦婉呆住了。
那我们空有一身修为用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