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日光被花园里的枝枝蔓蔓打断,坠了一地虚虚实实的光斑。
烟云穿着一身旧睡裙蹲在又脏又烫的水门汀地上,一头长发乱糟糟地披着。
午后的空气又闷又热,蝉在她的身后猛叫,而她在一门心思地画着什么,好像一点也感觉不到热。
有一把伞悄悄地撑到她的上方,替她挡掉了一些毒辣的太阳光,她却是浑然未觉,仍是在不停地画。
等要画的东西画好了,她才终于回想起来要看一眼,缓慢地抬起头,看到少年的脸隐在刺眼的太阳光与伞骨投下的阴影之间,有些不真切。
她站起来,怒气冲冲地推开他,安静地端详地上自己用小石子画出来的格子。
小暑被推到了边上,手里仍是举着那把伞。
烟云没有理会他,自顾自沿着那些格子跳了起来,她的脚上穿的是一双拖鞋,动不动要滑落下来,拖泥带水的,她便干脆将鞋脱下来拿在手里,赤着一双洁白如玉的脚接着跳。
小暑扔了伞,在她的旁边坐下来,天气太热了,一些汗沿着他的头发眉毛流淌下来,滴到眼睛里火辣辣的,他并没有去擦,垂着头,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
这些日子里,烟云是一天换一种疯法,前天坐在被窝里梳头梳一整天,昨天坐在原地拿着一根细绳翻来覆去地玩一整天,到了今天,忽然又在三伏天里跑到花园里去跳房子。
顾景仁替她喊了大夫过来看病,抓了药,也熬好了差人端过去,她又是绝不喝的,咯咯笑着,抓着碗就朝那个人的身上砸,端多少次她就砸多少回。
年纪大点的老佣人都说,她这是被恶鬼上了身,没药医。
她仍是不间断地在跳,动作一下比一下无力,像是只崴了脚的兔子,脸色从白里泛出青,被汗沾湿的头发丝一沓一沓地黏在前额,嘴唇皮是干裂的,好像是有一些中暑的征兆,然而还是死死地盯着脚下的格子不停地跳,仿佛那些格子就是她最大的仇人。
炽热的太阳光一点点地微弱下来,云层越来越厚,越来越黑,树叶子在骤然猛烈起来的风里哗哗作响,忽然天边亮了一下,一个响雷轰隆一声炸了下来。
烟云停了下来,身体哆嗦了一下,两只鞋子从手上掉落下来,头发和睡裙被风吹得四处摇曳。
“哐当”!又是一道雷砸下,紧接着,豆大的雨也跟着一起落了下来。
小暑站了起来,拾起伞,急急地上去把伞遮到她头上,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一场大雨就劈头盖脸落了下来,不给人一点喘息的机会,他的一个身体在伞外,片刻里已经淋得精湿。
烟云回转过脸,不认识般看着他,忽然笑了一声,一把抢过他的伞用力地掷远了。
张开的雨伞像朵花一样在地上转了一个圈,很快又被风刮得更远。
这一下两个人都暴露在了大雨中,转瞬里便成了两个雨人。
再去捡伞是一些意义也没有。
看到少年发着怔,她像是从这桩事情里得到了乐趣,人来疯的孩子一样咯咯笑着在大雨中坐了下来,低下头去,拿两只手捧着地上的泥水泼来泼去。
小暑抹了把湿透的头发,也在雨地里坐了下来。
这时候,烟云忽然捧了一把泥水朝他泼了过去,气急败坏地吼了起来,“滚,你滚!”
他身上本来就全部湿透了,一把泥水泼到脸上,混着那些不停不歇落着的雨,狼狈难看极了,他却仍是坐着没有动。
这一些日子,她发疯,他没有疯,却总是不依不饶地跟在她边上,不说话,也不做什么,她打,她骂,她扑上去用指甲抓都赶不走。
在这场倏然而至的暴雨里,烟云好像终于受够了,像只炸了毛的刺猬一样猛地立了起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他朝着边上推搡,歇斯底里地喊,“你给我滚啊,滚!”
他被她推倒在了水洼里,再爬起来时,滚了一身肮脏的泥水,他看着她,眼圈发了红,忽然伸了手去紧握住她的手,“不要这样了。”
这五个字不知道历经了怎么样的苦楚,好不容易出来了,很快又被淹没在了哗哗作响的雨声里。
烟云任他握着手,又说了几句,“你滚啊。”声音却和身体一起心力交瘁地软了下来,越来越低,最后没有声了。
两个人静默地坐在大雨中。
她的手又冷又湿,像一块正在融化的冰,仿佛一脱手就再握不住,他便只有紧紧地去扣着。
烟云察觉到了,笑着抽了出来,很快却又被他紧紧握住。
她不再去挣脱,而只是嘲笑般地说了声,“你真傻。”
少年抿着嘴唇不回话,她忽然轻轻地问,“你还记得三岁时候的事吗?”
小暑摇了摇头。
烟云闭了眼,脸上露出一种迷茫而又陶醉的神情,“我还记得。那时候,爸爸带我去复兴公园,你不知道那个下午有多好。”
她皱起眉,像是在努力回忆那个下午明媚的太阳光,雨水沿着她的头发丝不停地往下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