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元十一年,皇帝移驾行宫避暑。离岚山约五百里。风颂是照旧从偏门跃上方正的囚笼,蹲在宫墙上听到的这个小道消息,狐狸眼眯了眯,便突然有了好主意。
他奔去问珠玉,“你也要去么?太好了,可以带白霜来教你认识。”
他还不太习惯用人形,但被珠玉看过后,狐形也不好意思太亲昵——除非她主动上手要撸——只是蹲在桌边圆凳上,黑黢黢的眼珠看着她,脊背笔直。
珠玉支着脑袋歪头瞧他,笑眯眯的,比狐狸还像狐狸,“为何让我认识?那位影姑娘不是说,不可随意显形人前?”
风颂理所当然,“人类里最好的朋友和精怪里最好的朋友,认识一下又不妨事。”
“人类里最好的?”
“嗯,你亦是唯一一个。”
她面上笑意更深,抚了抚衣角。她已惯穿繁复的中原服饰,洗得褪色也保持整洁,习惯于这屋里乏闷的陈设,稍嫌老破也不得修缮。
她没有说什么个中难处,一如她不曾倾诉什么苦楚。
“自然是会去的。”
她轻声道。
是人类里第一个朋友、最好的朋友、唯一的朋友,是即便相识的日子对精怪来说短如转瞬,也不可转移的事实。
人类与精怪对时间流逝的感知亦是不同的。风颂曾问过她,是否嫌他来得频繁,唯恐惹她腻味;但对珠玉来说,白狐狐如其名,要嗅到风带来自由的气息,要等太久太久了。
她早就没有了向往的力气,只是偶然惊鸿一睹,便可知足。
意外相遇的狐仙总说自己不称职,只是普通的心硬的俗气的精怪,不如那兔子,更不比影姑娘那样以己渡世。但渡她一个绰绰有余了。言语间勾勒的杏花烟雨小桥流水、横波荡江山折水回,足够她做一场南国的美梦。
喜欢金银玉石,也并不俗气,只会令她想起便忍俊不禁。
嘉元八年,她尚还在这皇宫中有几分薄面时,白狐狸常在河边走,到底湿了脚毛,被抓现行,还是她去贿了禁军,说这狐狸是自己养的,才捞他出来。天然笑面的狐狸原也会垂头丧气,说再也不去看宝贝了。
“……那你还来么?”还会讲一讲奇诡谲异的世界么?那些不同于她枯燥痛苦而又乏善可陈的人生的——
“当然!要来看你!”他登时支棱起来,脱口而出又不好意思,支支吾吾,胡乱搪塞:“毕、毕竟,你给过我一只臂钏……”
她久违地大笑,促狭补充:“是呢,金子做的呢,还有你没见过的纹饰呢。放好放好,可别弄丢了。”
自然是没有丢的。风颂后来常想。还要等,等假若某日再逢,他要物归原主的。
那只金臂钏,只有她戴着才最漂亮。
那时的狐狸觉得朋友值得世上一切珍宝,常常绞尽脑汁,纠结怎么让珠玉开心。他也像送白霜玉佩那样,捧了一匣子又一匣子给她,但效果还不如他从袖里乾坤随手摸的松雨州的特有果实,或是人类流传的话本子,粗糙的饴糖,宫外南山上第一枝绽开的白玉兰,从白霜那里薅来的兔毛毯子——她不适应这边的气候,病过两次,总畏冷。
她也夸白霜(兔形)令人可爱,并不知毯子就出自这兔子身上。那是嘉元十一年的夏,白霜不肯离开岚山,他便诚心“请”他,驮着兔子从烈日当空跑到四寂无声,在破晓时分潜入行宫,又忽然不想让珠玉瞧见白霜的人形,别扭得自己都无法理解,让这场“朋友介绍”变得不伦不类。
他仗着兔子原型不会说话,与珠玉解释“他修炼出了差错”。白霜素来好脾气,抽抽鼻子忍了。
她倒是客气,还提前备了兔子爱吃的鲜草。如同在宫里常备给狸猫擦脚的帕子。
可气,真是可气。
嘉元七年,她教他跳舞,事后才忍笑承认只是想多看一看他的人形。他对她总也恼不起来,无可奈何,嘉元十二年被她抽查,还是老老实实回忆舞步,按她“缠臂金是必需”的忽悠,摸出一只自己找人新打的戴上——她那只尺寸不合,他又舍不得硬掰。
他依她所言,她却不肯多看一看。
嘉元十四年,她已经无法跳舞了。
病来得急且凶,他以为是从前两次落下病根,殊不知遇到他之前便另有伏笔;他并无治疗的法术,想去绑兔子过来,又被她拉住。
“我还以为要等我死了,你才会来呢。”又多日未见,将死之人,也可嗔怪一二。
“……不要说那个字。”风颂一顿,又恳求,“可不可以不要……”不要死掉。
她的声音好哑,还带着咳,“说便说罢。这样的日子也无趣得很,早该结束。”
白狐狸惶然无措地看着她,下意识化了人形,不知这样可否会让她觉得“有趣”一些。
雾蒙蒙的眼睛便转向他,微微弯起,好似确实开心了点:“我也快要算是『故去之人』?便拟一个我的样子看看吧?”
何须当真符合这条件,如今她说什么,他都会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