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亭回国两周了,还是不知道周嘉平唯一的妾叫什么名字。
他从没开口问过,平时没人喊她名字——下人们唤她姨太太,他大哥周嘉平叫她小安,也不曾向他介绍过她。哪怕她时时刻刻跟在他身边,像裤腰上的一个挂饰,树上的一截藤蔓,他也没有正式把她介绍给周亭。
大部分时候,周嘉平连小安二字都懒得叫。
他往梨花木椅上一坐,腿长得无处安放,皮鞋晃着光,掀一掀眼皮,小安就会坐到他大腿上,动一动手指,小安就知道是该点烟还是倒茶。她懂事得像是训练好的狗,周嘉平没机会,也没必要开口叫她。
周亭是在到家的第三天晚上听见周嘉平唤她小安的。
初冬的霜悄无声息地爬上汽车玻璃,黑亮的发动机盖上蜿蜒出透明的水渍,小安搀着周嘉平一同跌进真皮后座,周亭坐在前排。周嘉平兴致很高,念叨着过两天还要把他留洋归来的小弟弟介绍给什么什么刘参谋——他醉了,说话有点含糊,再加上周亭不爱听这些,便自动过滤掉了那段前缀。
周亭无声地叹了口气,雨刷毫不留情地刮掉水,像连日的酒席刮掉他回国的欣喜。
事实上,周亭从今天早上起就在盘算着如何跟他哥拒绝这些令他感到无聊生厌的交际了,但他说不出口——他怎么能说出口呢?他欠他大哥的。
五年前他大哥还不是什么三省联军总司令,更不可能像现在这般阔绰,就因着当时的留学热,“他们都去,你也去。”周嘉平这样说着,卖了父母留给他们的玉观音,拿出参军打拼至今所有的积蓄,换了一张薄薄的船票和一小沓绿色的钞票,然后尽数塞进周亭的口袋。
“阿亭,你去那边好好读书,不用担心钱的事。到了给我写信,我再给你寄钱。”周嘉平一边说,一边捏了捏他的后颈,那年他才十五岁,高高大大的周嘉平捏着他活像捏着一只小猫,干燥灼热的手烫得他一激灵,他鼻子发酸,眼睛发胀,张口就想说哥我不去,周嘉平黑亮的眼睛眨了眨,洞穿了他的所有不舍和怯懦,那只大手从颈后移下来,拍拍周亭的肩膀,这便不再是长兄怜爱幼弟了,是一个男人在阻止另一个男人退缩,他的声音沉稳,像块不会枯烂的磐石:“阿亭,你脑子灵光,你好好读书。”
于是周亭上了那座巨大的轮船,去了大洋的另一岸。
周嘉平没有看错周亭——或者说,周亭绝不会让周嘉平失望,他是个聪敏的好孩子,别的人在那摩登世界里花了眼乱了心,他却日日刻苦读书,没多久便说得一口令洋人惊叹的洋话,戴眼镜的学者穿西装的教授,各个都欢喜他,一日跟着一日,纷纷扬扬的长信鸽子般飞过太平洋,飞到周嘉平的书桌上,最后被宝贝无比地藏进檀木小箱里,鸽子越住越多,又像啤酒泡沫般咕噜噜满溢出来,终于一天,跟着小白鸽一起飞回来的多了只烫金的鸟儿,周嘉平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眉开眼笑整整三天,黑亮皮靴敲地板的哒哒声都比平日里更有韵律,这反常形貌可把下属仆人吓坏,人人想问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那烫金的鸟儿是周亭的毕业证书!
“哥,我下个月回来。”这是周亭写过最短的一封信,周嘉平捧着看了又看,放进小箱又忙不迭取出来塞进军装口袋,一有喘气的功夫又拿出来看,清隽字体瘦瘦长长,周嘉平看得久了,竟觉着字里晃出了他的幼弟,瘦窄肩膀细长腿,腼腆地笑着,嘴角抿出个酒窝来。他的幼弟要回来了!
一个月后巨轮歇进港口,像累极了的庄稼汉般呜地长叹口气,周嘉平身上披一件貂皮大麾,胳膊肘里还挎一件——十一月了,他怕周亭冷着哩!
小安本想帮周嘉平拿,周嘉平摆摆手拒绝了,一双亮得似星子的黑眼睛紧盯着船,船吱吱呀呀地叫着,张开黑洞洞的嘴,伸出条铁舌头搭在岸边,有人走出来了,周嘉平直了直腰板,分神斜了小安一眼,浓眉毛拧了拧:“围巾围好,仔细别惹了风寒——你这身子骨弱的,省得又是十天半个月不得好。”
小安身体是真的差,一变天就生病,黑浓汤药哗啦啦地淌,名贵药材煮出的药渣堆满沟渠,只有周嘉平养得起,也只有周嘉平愿意养。
小安乖乖应了一声,把白狐狸毛围脖扯到下巴以上盖住口鼻,还把帽子压了压低,从头到脚裹得都严实,只露出一对圆溜溜俏生生的杏仁眼,黑白分明清清澈澈,就像是只天真无邪的小兽,任谁见了也猜不出她会是鼎鼎大名周嘉平的姨太太,更猜不到她在跟了周嘉平之前会是整个锦华楼最最出名的头牌娼妓。
周亭也猜不到,他拎着藤编箱,刚走出船舱就看到了哥哥——多好认呐!码头上乌压压站满了人,就他大哥那儿缺个口,像是溪流里凸出来的一块青石,水流还没撞到跟前,就自动让开了。
周亭三步并作两步,在这溪流里横冲直撞,终于是撞到了青石面前,“哥!”周亭喊了一声,周嘉平下巴一扬,立马有勤务兵上来接过周亭手中的箱子,周亭道了声谢,又转过头来看他大哥,大哥没啥大变化,还是像他记忆里那般英武俊逸,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