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周亭在屋里躺了多久,周嘉平就在屋外坐了多久,他走出房间时太阳有气无力地倚着树枝,小安回来时太阳在地平线挣扎,她迷惑地唤了一声爷,他没应,烟烧到他的手指,小安走到他面前来,手扶上他的肩膀,他只穿了件薄衬衣,春夜的风不算凉,依然吹寒了他的骨髓,她的手传来温度。小安的声音里充满担忧:“怎么了?”
周嘉平转了转头,小安这些日子养好了些,玉镯挂在手腕上不再显得空荡荡要掉不掉了,如今恰到好处地圈在腕骨凸起下一点,好水头的玉都是养人的,温温润润地衬着肤色,手背上五个浅浅指窝,手指细长白皙,真是如水葱般白嫩。
“没事。”周嘉平说。
小安小心翼翼地提了旗袍下摆蹲下来,又觉得不太舒服,干脆膝盖一弯跪进周嘉平两腿中间,才伸手捧住他的脸,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她手心温软柔腻,源源不断的热量传到周嘉平被黄昏的风吹得冰冷的脸,他被迫望向她黑如幼兽的双眼,细茸茸眉毛微微皱起,他的女人,他的。
周嘉平可以歪头蹭上她的手心,也可以握住她的手背,还可以把她搂进自己怀里,但他什么也没做,他只是望着她,和她对视了好久,日落最后的暖光在她唇上的胭脂辗转,他终于说话了,他说:“别离开我。”
“不会的。”小安说,“我永远不会离开爷。”
她说永远。周嘉平终于获得了一点力量。他张了张嘴,他发现自己还是无法说出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事,太阳终究沉了下去,月亮在地平线发出无声的哀鸣,寒鸦惊得在夜幕降临前留下一串哀号。
“我是罪人。”周嘉平说,“我毁了一切。”
“你不是。”小安说,“你是世上对我最重要的人。”
“周亭呢?”周嘉平问。
小安没有立刻回答。月亮一点一点爬上来,终于够到了树干,小安还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只是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你是世上对我最重要的人。”
周嘉平看着她,他确信她没有说谎。他说:“别跪着了,膝盖不疼吗?”
小安摇摇头,她保持着直身而跪的姿势,往前移了一点点,她说:“爷,会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周嘉平又获得了一点点力量,不是很多,但足够让他的血液再次开始流淌,让他的心脏再次开始跳动,让他暂时勉强忘记躺在他房里他床上的是他的幼弟。
“我上了周亭。”周嘉平说。
他依旧看着小安的眼睛,漂亮的杏仁眼从睁大到垂下眼帘花了一万年,睫毛颤动了五千年,她的手从他的脸颊落下是另一个一万年,太久了,他冷透了。
小安慢慢地站起来,她跪了太久,下半身血液的不畅让她站起来时甚至踉跄了一下,周嘉平本要伸手扶她,但她先一步扶住了石桌,她趔趄着退了一步,周嘉平慢慢抬起头和她对视,他听见小安问:“为什么?”
他动也不动:“不知道。”
小安走进了房里,他摸了好久才摸到烟,终于点燃烟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他从窗户的剪影里看见周亭转过头和小安说话,小安伏在他枕边抽泣,烟又烧到了他的手指,这一次他没有扔掉烟头。
陈幼安走出房间,直直地去了厨房,一晚上没人吃晚饭,仆人们都吓坏了,挤在厨房里窃窃私语,还以为周家要不行了——周嘉平去周亭房间待那么一段时间,出来就那个表情,这不是因为周家要垮了,还能因为什么?
“把李大夫请来,二爷有急病。”陈幼安对男仆说,又转头看向厨子,“熬点药粥——养伤的。饭菜一直热着。”
得了令的俩人都连忙点头称是,男仆急急忙忙跑去给医生打电话,厨子也开始按陈幼安的吩咐准备药粥,其他在场的人都不免心里犯起嘀咕——二爷怎么就突然染了急病?还需要熬养伤的药粥,就周司令进房再出来那个把时辰?难不成周家兄弟又闹矛盾了?
陈幼安怎么会不知道下人们心里在想什么,但她不想管,就现在,真的不想管。她想回房间自己待会儿,走了几步又想起躺在房里的是周亭,她的脚步一顿,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最后去了客厅,她扶着榻中间的茶几慢慢坐下,往窗外看去。
周嘉平已经不在院子里了。
周嘉平在周亭床边坐着。
周亭在周嘉平踏入房间第一步就听出是他,他认得大哥的脚步声,哒,哒,哒,不紧不慢,脚后跟先落地,前脚掌稳稳地踩实了,这才跟上下一步,他听见周嘉平在他床边坐下,呼吸轻又长。周亭盯着白惨惨的墙壁,暗黄的灯影惶惶摇动。
说点什么,周嘉平,你得说点什么。周嘉平对自己说。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只是让气息错乱了一秒,没发出半点声音。
周亭头发长得快,明明不久前才理过发,现在就又过长了,毛茸茸得像是动物。周嘉平看着他的后脑勺,太平静,平静得让周嘉平有了种错乱感,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他只是过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