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那日,金陵城里见了晴,也出人意料地,见了血。
太后出宫率官眷礼佛布施,哪一件不是头等大事,偏偏这样的场合出了纰漏,不仅五城兵马司和十二卫颜面扫地,郭党更是在朝堂上腹背受敌。由薛秉年牵头,往日那些被打压的臣子纷纷跳出来,指责郭固对蜀中流民放任由之,一个个跟变戏法似的呈上湖广一带各府县奏章。
郭固揽权后,户部仗着西征粮草亏欠的空缺,狠狠压了兵部一头,他尚没有胆子把手伸去亲王出镇的封地,只有从内下手,陆续削减了不少俸银。以至于流民作乱,朝中竟无一人领兵,反倒是以国子监为首,盛产高颂仁德好施的名篇,结果一年到头,为民者无粮,为官者无绩,真是白白让人看了笑话。
几位王亲公子如今只有一个半在其位、谋正事。刘峥占着血缘相近,是眼下最得圣心的贵人,他也不负所托, 在朝制衡文武,于内掣肘外戚,成了一处让前朝后宫都忌惮的棊眼。而燕回此行一扫去岁初初入京时的浪荡姿态,他一旦束起冠发,规矩穿一身世子仪服,一举一动看在外人眼中就是另一番考量。
旻小王年纪尚轻,整日泡在神机营里,连头发丝都冒着硝火气。他在家中常与水师打交道,海上两军对阵多倚赖火器弓弩,百越王镇守东南多年,见识是要比陆上用惯刀戟铁马的军士广。只不过硝石硫磺多产自中原西北的矿脉,能工巧匠又以金陵居中,他像是一头栽进油罐子里的老鼠,内阁议事一刻也坐不住,时不时要偷偷摸出点玩意把弄。
至于大寿桃和刘峻,反而因着雎宁郡王的关系时常聚在一起饮酒作乐,与那三人无形中渐行渐远。
话回正事。金陵城中牢狱分处三地,一为天牢,关押的都是穷凶极恶的死刑徒,二为大理寺狱,多是再审的疑情案件,三为宫牢,所有下狱的官家男女若罪不至死,且家中尚有人在朝做官,统统被押进此地,只等一个大赦恢复自由身。
出事的便是宫牢。也不知是狱卒吃多了酒,还是有人存心作梗,趁着太后莅临大报恩寺,城中戍卫集中,竟从牢里逃出了几个案犯,混在前来讨饭的流民中,有的就此一走了之,有的跑来闹大了事。
谢溶溶是徐太后亲点的梁世子妃,比起敬二夫人和谢小姐的身份,尊贵自然是只增不减。她不知燕回私下里做了什么交易,太后人前人后给足了脸面,堵住众人悠悠之口,替她挡了不少的麻烦。
她当日距徐太后仅一步之遥,身边围的净是些戴七翟冠的老祖宗和皇室宗亲,陪着上香听讲,完后被拥簇在其中,不远不近地看着面黄肌瘦的流民守在粥棚前,被持兵械的银甲护卫冷面横挡在外,一个个伸着手哀吟,只等着一声令下讨口暖胃的粥饭。
身后的小姐妇人们没见过这种场面,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嘀咕,你瞧这个没穿鞋子,那个连碗都没有,掬起手充作器皿,真是新鲜。
杨裳别过头去,一双大眼睛远远看向别处,生怕一不小心流下几滴泪。她生长在蜀地,对这些千里迢迢一路讨饭乡民的同情怜悯比任何一人都要来得真切,这些日子明里暗里地周济了不少吃食,没走王府公账,全是平日攒下的首饰钱。
在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太后千岁、圣上大德的恭维声中,本以为能松口气打道回府,谁都没想到有一个身影混在其中,趁着人流挤挤攘攘,怀揣一腔私心冲到了銮驾前。
衣衫褴褛曳屣伏地,不知是哪个胆大的流民。
太后娘娘亲鉴
这声音一出口,谢溶溶下意识回头,可还容不及看清那人的脸,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推上她的后背,倒不至于让人出丑,只是众目睽睽下难免惹眼。她身子打个摆,杨裳眼疾手快扶了一把,两人回过神来,四目相对俱是余惊不定。
谁料一波不平,一波再起。就听有人迟疑道,这是......陈家嫂子?
陈家?哪个陈家,吏部陈侍郎?
是武定候府那位......
嘘
此言一出,身周温度骤降,方才还簇成一团的人群仿佛避之不及,一个个屏息噤声,要么是离得远的才敢凑在一起交头接耳。
让我瞧瞧,一道女声在耳边响起,那轻柔的语气如蝎蚁般字字攀上她的脖颈,露出阴利的鏊钳抵在喉口跃跃欲试,唷,还真是陈嫂子。
肖盈掩起袖子,视而不见婆母难看的脸色,挑眉问,世子妃,您看呢?
谢溶溶的手被杨裳拽着,后者一个劲挠她手心,生怕她一个冲动上了那个毒妇的当。
二少夫人好记性,平日从不见你往敬家走动,这会子认人的速度倒是快。今儿值守戍卫的眼价儿要有你一半的好,也不至于漏看个犯人。不知道的以为你俩里应外合,搁这搭台唱大戏呢。
经恩靖伯家的郑氏一提,众人才迟迟想起还有这么一宗恩怨来,有些胆子小的,当下急出了哭声,吓得六神无主,是不是犯人跑出来了?再看向阶下状若疯癫的女子,也不敢急着认人攀关系了,唯恐那丛流民里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