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泛泛的恭维话,皇帝丝毫不放在心上,抬手一比:“咱们且往南囿瞧瞧。”
南囿开辟得极早,这几年因为天下太平,四境之内往来畅达,囿中汇聚了许多奇花秀木、珍禽异兽。若论其天然,固不能与红松围场相较,但风貌宏雅,亦属历代罕有了。
内侍牵了几匹马来,又有专人提了鸟架子来,上头拿金链子栓着只海东青。
图旻本也是行猎的行家,一眼便能看出眼前的骏马猛禽如何难得,以及,它们来自何处。
他年少的时候,曾经很不满父汗对大徵的臣服。可是当他成为汗王后,居然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豢养的麋鹿、獐子、狐狸、野雉等都被放出来,皇帝没有上马,只伸手解了海东青脚上的金链,而后冲恭王扬了扬下巴:“去吧,朕将遮雪借给你。”
图旻的长子宗歌见状,无须父汗开口,自己亦矫健地翻上了马背。
湛蓝的高天中,皓曜的鹘鹰恍若划破云层的弧光,广阔的旷野上,疾驰的马儿亦如流星赶月。
恭王始终领先宗歌一步之遥,放箭更是迅猛,沿途的猎物皆被他射中双耳,钉于树干;宗歌怎甘示弱,一样地箭无虚发,镞镞正中眉心,若以二人所得数目论高下,实在胜负难分。
皇帝倚马而立,闲拨着手中数珠,一面同图旻谈些别后轶事:毕竟是少年相识,抛开各自身份不提,仍有许多寒暖可叙。
相谈甚欢之际,偶一放眼,皇帝忽然打了个呼哨,正俯冲而下的遮雪被猛然喝止,在半空里盘旋了一圈,这才重新飞回了高处。
然而隐藏在草丛深处的马鹿已经被惊动了,它站立起来,朝着恭王二人露出攻击的姿态。
那是一头雌性马鹿,身后则是一窝初生的小兽。马鹿生性并不好斗,只是为了保护幼崽不得不恫吓敌人,只要面前的两个人主动退让,它绝不会恋战。
偏偏马背上的两个少年都正是抢阳斗神的年纪,这一趟的战绩又旗鼓相当,谁也不愿轻易认输。
况且,再猎下这区区一头马鹿,又有何难呢?
宗歌没有妄动,他是草原上的儿郎,不杀母兽是刻在骨子里的准则,为的是来年还有猎物可捕。
恭王也不动。大徵崇尚的是仁德,于他更是不敢违逆半分。
进一步,必将换来皇兄的猜嫌;退一步,便是做了这北蛮子的手下败将。
不知对峙了多久,他终究率先收起了弥漫着血腥气的弓箭,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往来路返去。
遮雪比他们更快一步,扑拉拉地往皇帝跟前飞去,皇帝却并不抬手接它,几个调理它的鹰把式齐力将这猛禽劝回了鸟架子上。
恭王与宗歌前后赶回来,麻利地跪下请罪,恭王道:“臣鲁莽,险些惊了圣驾,请皇兄责罚!”
“无妨。”皇帝神色如常,让二人起来:“行猎本为强身健体、怡情养性,不必计较得失。”
图旻亦冁然道:“争强好胜,小子天性罢了。若能杀而不嗜杀,岂非真英雄?”
皇帝将数珠缠回腕上,不禁莞尔:“今日在场者,英雄非你我二人莫属。”
图旻大笑,与他把臂而归。
羽卫们清点猎物,所获甚丰。皮毛张张齐整,皇帝只留了一张恭王猎得的白狐皮给长公主,余者全都赏赐给了图旻一家。
南囿里宫室众多,应有之物一应俱全,众人行猎忘了时辰,此刻便随意摆了一席酒膳用过。皇帝又准许图旻在囿中暂歇,夜里再开宴,还要效仿秋狝时那般,载歌且舞、把酒言欢。
在行猎歌舞之外,秋狝当中意义最重大的,实则是歃血为盟。
新取的鹿血掺进酒中,盛在玉敦1里呈上来,腥臊的气息已然在鼻尖翻涌。
图旻神情肃穆,接过玉敦后一饮而尽,随即恭敬万分地向皇帝望去。
果真恭敬的话,就不会这样狷狂地直视自己了。
皇帝知道,大徵的仓廪实而知礼节,在对方眼里或许是懦夫的托词;茹毛饮血,反而是男儿气魄。
他唇角微扬,端起带着温热的玉敦,仰头徐徐饮尽,姿态优雅得仿佛月下独酌。
下唇略略沾染了一抹猩红,非但不露狰狞,倒衬托得他像尊新落成的神像,描金绘彩,持剑含笑。
但图旻听说过,大徵如今乃是尊佛抑道的。
宴散后皇帝回宣政殿安歇,这时候方觉那股腥甜味道仍咽不下去,又在四肢百骸里狼奔豕突,烘烘的热气直袭上脸来。
小篆这么多年的御前总管不是白当的,明知道缘故,但皇帝不松口,他哪敢多嘴?只得如常张罗着沐浴更衣,企图扬汤止沸。
水雾氤氲的浴桶抬来了,皇帝坐着没动,小篆这会儿实在按捺不住,愁眉苦脸地劝道:“鹿血是大补的东西,您往常又从来不进这些个,如今不发散出来,必要伤身啊!”
皇帝不是不明白——不光药理,还有很多事。他浑身发烫,头脑却分外冷静。
小篆见他没出声,心神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