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京,你可以触怒皇上,却不可招惹谢相,这已经是上京世家之间彼此心照不宣的事了。
这位谢相手段也是了得,早些年皇上利用他铲除连党一派,连党被连根拔起之后,皇上紧接着就想折了这柄利剑,可是万万没想到,谢相早就留有后手,皇上不仅没能扳倒他,反倒被他寻了机会。情势瞬息之间逆转,尘埃落定之后,已是谢相占尽上风,他接手了连党之前的势力,铲除朝中异己,进一步收拢了权力。皇帝步步后退,逼不得已只得授予他丞相之职,才得以有些许的喘息机会。
被谢相铲除的势力有很多,但是仔细琢磨,就会发现大部分朝臣多多少少都与当年那位名满上京的连家大小姐有关,大家心知肚明,却没有宣之于口,毕竟那位已经不知不觉间成为不可言说的忌讳,尤其是不能在谢相面前提起。
淮南侯被谢相随意寻了个由头贬去边疆了,他离开的时候也是个阴雨绵绵的天气,谢相本不欲去见他,但是看到窗外蒙蒙细雨时,不知怎的改变了心意。善于揣摩上头心思的下属急急忙忙地奔出城外,将已经走出上京数里的淮南侯又叫了回来。
淮南侯站在细雨中,衣摆上是星星点点的泥土,而谢相却坐在轿子里,他只是掀开了帘子,袖里拢着手炉,淡淡地看着他。
二人都已经是两鬓霜白,淮南侯看了他许久,嗤笑一声,“谢知白,你做这些事,觉得有意思吗?”
随行之人皆是大惊失色,不只是因为淮南侯不敬的态度,更是因为淮南侯直呼谢相以前的名字。曾经有一个官员仗着自己与昔年的谢家有那么一丝半点关系,借醉酒之际喊了谢相以前的名字,谢相当时没说什么,后来那位官员就因为手脚不干净被大理寺提去问审了。
在领教了谢相的手段之后,其余人不敢再犯。而如今淮南侯如此作为,让他们不由得提起了嗓子眼,生怕谢相迁怒于他们。
但是奇怪的是,谢相并没有动怒,甚至没有理会他无礼的态度,只平淡地道,“你是最后一个。”
没头没脑的话让众人摸不准头脑,淮南侯听了这话,看了看谢相,忽地大笑出声,他笑得相当放肆,畅快淋漓。蒙蒙细雨中,他的笑声盖过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显得尤为刺耳。
众人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他们看着在雨中大笑的淮南侯,只疑心是他疯了癫了,不然怎么一而再再而叁地冲撞谢相?
谢相面色无波,任由淮南侯笑完。
淮南侯笑够了,终于直起身子,他最后瞧了一眼谢相,那眼神里的嘲讽和怜悯让之前一直不曾动气的谢相呼吸急促起来,他扣紧了袖子里的手炉,冷冷看着淮南侯转身离开。
他撑着不让自己露出颓势,等到淮南侯完全消失在雨幕后,才摔了手中的手炉,惹得随行的人吓了一跳。他们胆战心惊地等着谢相发怒,可是谢相只是放下帘子,半晌之后,帘子后才传来谢相低哑的声音,“走。”
仆从连忙抬起轿子。
一帘之隔,轿中的谢相连着喝了好几杯茶,也没能压下喉咙中的痒意,他手腕一抖,茶杯摔了下去,溅湿了衣衫下摆。谢相甚至来不及拿出帕子,喉中的腥甜涌了上来,猩红的血液从指缝间溢出,他咳嗽了几声,疲惫地靠在软在上,也没去管染了血迹的手,只觉得倦怠得很。
诗经中写遍了男女情深,可是他尚未尝到里面的甘甜,便已经开始懂了何谓情深难返,久病无药可医。
他还记得之前说过的话,他要拔了她的尖牙利爪,而如今朝野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手,若她还在,该是孤立无援、举目无亲了。可是她多狠啊,对别人下手狠,捅自己刀子的时候也是半点不留情,那副心灰意冷的模样,是做给谁看?
他宁可去相信她是想了法子重新来骗他,也不愿意去相信她是真心求死。
谢相扯了块帕子擦拭唇上的血迹,他手指颤抖得厉害,却不愿意假手他人,亦不愿意示弱于人前。他细细擦去手上的污渍,垂眸看着摊开的掌心,这只手批阅过无数的奏折,写过无数不能言说的密信,翻手云覆手雨,却从来不曾将她掌握在手里,想来也算是他为相生涯中唯一一例失败。
他扯动嘴角,说不出是嘲讽还是苦涩地笑了笑,重新靠回软枕,阖上了双眼。
他将她压在心底最深的角落,不去说不去想,可是大小姐生前浑身是刺,死后也不安生,不肯好好呆在角落里,非要时不时地跑出来扎他一下,疼得他夜里辗转难眠,过往的记忆枉顾他的意愿,一股脑儿钻进他脑海里,他记得她在云舒客栈时张扬明媚的模样,记得她在草场生气蹙眉的模样,又想起她折了一朵石榴花递给他,在喧闹的夜里,攀着他的肩膀亲他。
这些纷乱的记忆纷至沓来,而到了最后,竟然定格在她躺在他怀里,唇色苍白,轻轻笑着说,她讨厌他。
这句话如同淬满了毒的利刃,沾不得碰不得,只要想想,便会心窍流血,疼痛难耐。可是他还是在想,大小姐最后唤他的名字,是谢知白,而不是他后来的名字,是不是还是有一些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