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杨柳

    他梦见了年幼的自己。

    太阳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地疼着，皇帝恍惚中想起了告发白家谋反的那位白崇山的故友。

    他想起了当年离开白家的时候，那个锦衣玉带的老人对他说：“你本是皇子，却被皇上和皇后丢弃在护城河中。如今老皇帝已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你是想一辈子做个遭白家厌弃的疯傻野狗，还是做个能让白明轩倾慕于你的一国之君？”

    皇帝彻底昏死在回忆斑驳的剧痛中。

    他的头痛好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他记得自己在山野深林中踉跄求生，从一个边哭边啃野兔尸体的小孩子慢慢长成狩猎猛虎野狼的大人。

    那些记忆有些煎熬，于是他总是不愿多想。

    他知晓自己肮脏粗野兽性未退，虽然白明轩对他百般纵容，却也不知日后又会如何。

    苏显琛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向来好糊弄的傻皇帝，居然派人把杨谂再次抓进了宫里。

    他那时候好小，被小鹅崽撵得满地跑，哭着喊救命。

    人的大脑会自动淡化那些太过痛苦的记忆，于是伴随着痛苦的那些话，一个孩子又怎么记得清。

    杨谂家中贫寒，几度科举未中花光家产，之后多次受到白崇山接济照顾，也常常寄信给白崇山叙说旧情。

    苏显琛派人试探过，他只知道白家和反贼有所牵连，却不知道白崇山夫妇和莘妃的旧事。

    他一生疯疯癫癫的在天堑山里乱闯，常年与野兽为伍，和蛇虫为伴，几十年来未觉不妥。

脑海中那些前尘旧事依旧模模糊糊的，时而好些，时而疯些。

    模糊的记忆中，居高临下的男人脸上就是这样阴毒疯癫的笑意，狠狠捏着孩子稚嫩的下巴，喂进去一颗药丸。

    可他到底是只野兽，哪怕金冠束发披上龙袍，也不知道一个人该怎么去爱另一个人。

    只会掠夺，只会占有。

    皇帝问杨谂：“你与白崇山自幼相识同窗数载，为何要告发他谋反？”

    太监们慌忙劝：“陛下，陛下您先回去歇息吧，这人就关在大牢里，您歇息好了再来审问也不迟。”

    一个干瘦阴冷的男人从屋里走出来，举着放羊的鞭子狠狠抽在他身上，像个疯子一样歇斯底里地怒吼：“叫什么叫！死人了吗！哭棺材啊！”

    皇帝忍着脑海中的痛意猛地起身：“杨谂如今在何处？”

    于是苏显琛什么都没做，礼数周全地派马车把杨谂送回家，这件事就算尘埃落定了。

    皇帝捧着白明轩的手，喃喃道：“明轩，朕记不清了……是朕的错，朕忘了好多事，到现在都没有全部想起来。你父母之死，不是朕的命令，但朕一定会彻查真相，把凶手千刀万剐。你别走，别离开朕，别走行吗……”

    皇帝挣扎着从幻梦中醒过来，站在牢房外忍着痛楚与那双眼睛对视：“杨谂，是你告发的白崇山谋反？”

    皇帝强忍着剧痛和晕眩，死死盯着牢房里那个人，怒吼：“你养过孩子吗？回答朕，你养过孩子吗！”

    可杨谂……杨谂为何要如此？

    杨谂听到皇上这句问话，冷肃的脸上骤然跳起一点阴毒的笑意。

    杨谂是个没什么用的人。

    皇帝头中又是一阵剧痛。

    杨谂无所谓地耸耸肩：“养过一个小畜生几年，后来他自己跑了。”

    他查过了白崇山和杨谂的关系，旁人都说他们从小关系极好，后来各自婚娶，也是彼此照应互有往来。

    小孩子疼得满地打滚，更加大声地哭嚎惨叫。

    那双寡淡冷肃的眼睛遥遥看着他，便让他痛不欲生。

    杨谂依旧是那副形如槁木的冷肃模样，淡淡地与皇帝对视。

    皇帝又开始头痛，他踉跄着扶住身边的太监，那股剧痛几乎要撑裂他的颅骨。

    男人眼球都充着血：“哭哭哭，哭个屁！你再哭啊！我打死你！我打死你个白家的孽种！！！”

    这样一个没用的人如果杀了，反倒会引起旁人怀疑。

    杨谂坐在阴暗的牢房里，冷肃的双眼无喜无悲：“草民，参见陛下。”

    他看到一家农户，看到篱笆墙和满地走的鸡鸭鹅。

    白崇山对杨谂十分信任，连给反贼的军资都是由杨谂经手。

    不过四五岁大的孩子，伤痕累累地躺在柴房里，在剧痛中意识模糊地抽搐着。

    皇帝头中又开始痛，他疲惫地埋首在白明轩白皙的掌心，贪恋着白明轩身上清冽冰冷的淡香。

    唯有遇到白明轩，让他想做个真正的人。

    白家父母的死因还未调查清楚，他胸中愧疚闷痛，却如在雾中寻踪，找不到线索。

    可是看到杨谂，他脑海中却猛然浮现了另一段记忆。

    杨谂淡淡地说：“陛下上次已经问过了，既然陛下不记得，草民就再禀报一次。是，是草民告发白崇山谋反，他与反贼勾结来往的账本，还是草民一手经办的。”